沈君珩睫羽轻颤,自沉沉混沌中迎来一束光亮。
眼前天地骤变,满枝桃花灼灼,纷扬似雪。
头顶暖阳穿透花隙,如碎金般随风洒落,身下芳草如茵,带着未晞的露水气息。
一吐一息尽是温暖,宛若午枕方醒。
缓缓起身,泪痕已干,衣衫虽破,却无血污,腕间伤痕亦淡去大半。
他低喃道:“我死了?”
枝头忽传来一声轻笑,“差不多罢,小徒儿。”
沈君珩蓦然抬头。
漫天绯色深处,一袭粉衫临风而动。
那男子以桃枝代簪松松绾发,腰间坠一古朴核桃酒壶,指尖转着新折的花枝。
沈君珩一怔,疑惑道:“前辈,您是?”
落英无声,那人已翩然点地。
袖间桃香扑面而来,他随手掸去肩头花瓣,一对风流含情眸中漾着狡黠的光:“唤声师尊来听听?我乃桃源谷谷主,花无情,可记牢了。”
忽有灵光自他掌心跃起,留影石浮空绽开画卷——
阴阴朔夜下,粉衣仙人翩然而至,执枝为剑,三千蛊潮竟在桃枝轻扫间灰飞烟灭。
“怎么样?帅不帅?”
花无情将石头抛给新徒弟,笑眯眯道:“你当时昏迷,未见为师风采,特意录下,给你瞧瞧,好好欣赏罢。”
沈君珩握紧留影尸沉默一瞬,忽想起什么,急声道:“九叔呢?”
花无情闻言,桃花眼一弯,戏谑道:“九叔是谁?你道侣不成?”
“小小年纪便谈恋爱,哎……”他话锋一转,“哎,不愧是我的徒儿,为师甚是欣赏。”
花无情顿了顿,又正色道:“既入我桃源谷,便该斩红尘,忘前事。”
“你那九叔若非要紧之人,便莫挂怀了。”
沈君珩沉默片刻,低声:“师尊教训的是。事已至此,忧心无用,过去不可逆。”
然心底却泛起一丝懊恼,那夜情势急转,他未及将玉衡璧碎片留于九叔身侧。若此物能护其周全,或可稍慰他心。
他抬手抚向胸口,碎玉尚在,却已无灵光,徒留冰凉。
花无情见他神色,八卦之心大起,凑近问道:“那九叔究竟是何人?你怎的与他如此亲近?”
沈君珩摇头不答。
但抵不过不断追问,无奈之下,沈君珩只得抬手演练一套掌法,乃聂烛惑捕猎时所用,掌风凌厉,隐带杀气。
花无情看罢,表情微妙,五颜六色,憋了半晌,方挤出一句:
“不愧是本尊的徒儿,眼光独到。”
随即连连提醒:“既入桃源,便忘前尘。斩红尘,入桃源。切记切记。”
桃源谷中,桃花连绵,溪水潺潺,谷内弟子皆是孤儿出身,师门和睦。
沈君珩初入谷中,花无情赐他一间竹舍,屋前桃树成荫,屋后清泉流淌,日子平静如水。
他得一温柔大师姐晏霏,性情温软,事无巨细,皆为他打点妥帖;又有一清冷大师兄谢云深,虽哑不能言,却常以玉笛相伴,音色悠扬,令人心安。
恍惚间,他似回到沈氏未灭之时,无忧无虑,族人环绕,岁月静好。
花无情授他剑法,每日只演示一遍,招式华丽,剑意飘逸,名曰“一瓣惊鸿”。沈君珩过目不忘,举一反三。
花无情教罢,便倚桃树闲聊,尽述其风流韵事,言及某派女修如何倾心,某谷少主如何相邀,眉飞色舞,乐此不疲。
沈君珩初时只静听,某日忽问:“师尊,唯有道侣间方可亲吻?”
花无情闻言,眼珠一转,拍案而起,怒道:“哪个混账夺了我家阿珩的初吻?为师定将他揍成猪头!”沈君珩不语,眼神游移。
花无情眯眼瞧他,哼道:“果是那九叔罢?你莫瞒我!”
沈君珩连连否认,花无情却不信,只道:“罢了,待为师寻到此人,定要他好看!”
此后,花无情常言教剑,实则偷懒,趴于桃树呼呼大睡,鼾声阵阵。
沈君珩则独于树下舞剑。
他身形翩若惊鸿,剑意渐臻化境,隐隐透出“玉碎同尘”之韵。
晏霏每见此景,便笑斥花无情偷闲,拉他回谷处理事务,花无情只得悻悻而去,嘴里嘀咕:“这丫头,越发像管家婆了。”
夜深人静,沈君珩辗转难眠,沈氏灭门之梦渐少。
取而代之的是与九叔相关之景。
有时梦中,九叔身披黑袍,高大如山,他卧于寒潭之上,水波荡漾。他被九叔俯身压下,手掌按他沉入潭底。潭水深千尺,他似溺水缺氧,却心安欢喜,水中相拥,唇齿交融,气息交缠。
有时则见九叔如阴湿恶鬼,立于床侧,窗外大雨瓢泼,芭蕉半掩,他大手掐其咽喉,低唤“行之”,又狞笑道:“哪里来的行之?你骗我好苦,沈君珩,九叔要好好罚你。”他在男人的手掌下挣扎喘息,醒时满身热汗。
似是什么不一样了。
许是桃花开过一次便不一样了。
某夜,他梦中痛苦不堪,面色绯红,气息急促。
隔壁谢云深闻声而来,见他模样,欲以玉笛安神,然笛音未起作用。他匆匆唤来花无情,花无情睡眼惺忪,满脸不悦,瞥了沈君珩一眼,脸色更沉。
幽幽道:“春天到了,不必管他。”言罢拂袖而去,留下谢云深兀自出神。
翌日醒来,天光微亮,他出门练剑,花瓣落在掌心、肩头、发梢,似在诉说春意。
低头凝视,指间赤戒微凉,乃九叔所赠,暗红如血,隐隐透出煞气。
自入桃源,他刻意忘却前尘,然九叔身影却愈发清晰,梦中之景如真,挥之不去。
这份思念如藤蔓缠心,他不解其为何愈发浓烈,亦不知与九叔究竟是何关系,只觉心湖微澜,难以平静。
谢云深自远处走来,见他神色,清冷眉眼微动,抬手轻拍他肩,示意用饭。沈君珩回神一笑,收起赤戒,随他而去。
饭堂内,桃源谷弟子围坐一桌,饭菜清淡却香气扑鼻,众人闲话家常,笑声不断。
话题渐转至修真界近事,有人低声道:“听闻那聂烛惑复活了。”
另一人接话:“哪个聂烛惑?”
“还能是哪个?那‘无妄魔尊’啊!”
“啧啧,真是阴魂不散。”
议论声此起彼伏,沈君珩低首扒饭,耳边话语断续,未甚在意。
花无情小酌一杯桃花酿,忽地放下酒盏,笑眯眯点名:“阿珩,你觉得聂烛惑此人如何?”
沈君珩一怔,放下碗筷,略作思忖,斟酌道:“听诸位师兄提及,此人乃九曜宗宗主,‘无妄魔尊’,想来修为高深。既能于陨落后复出,或是卧薪尝胆,性情坚韧,或是执念深重。”他语声温润,不急不缓。
花无情闻言,似笑非笑,挑眉道:“那阿珩以为,此人可适合招惹?”
沈君珩微愣,抬眼细察师尊神色,见其眼中戏谑,遂试探道:“适合?”
花无情一口酒呛出,咳嗽连连。
沈君珩立刻改口道:“不适合不适合。”心底却默默记下“聂烛惑”三字。
此后数日,饭桌上“聂烛惑”之名频现,修真界传闻如风吹遍。
“听闻那魔尊近日铲平万蛊窟,手段狠辣!”
“晏师姐救了不少其中的修士入谷。”
“小声些,直呼魔头其名,你不要命了?”
“无妄魔尊此次归来,血洗魔界,重夺尊位,分明是要报仇雪恨!”
“哈哈,厉渊劫被他打得只剩半边身子,四处逃窜,活像只阴暗蜚蠊!”
“狗咬狗,瞧着真爽。沈师弟,你说是不是?”
沈君珩却已放下碗筷,悄然离席,众人未觉。
他独步谷中,脑海中“九叔”二字挥之不去,其实他内心早有猜测,九叔或为魔界之人。
若遇上聂烛惑这等魔头,他可安然否?
饭堂内议论未止,有人忽道:“那魔尊近日满修真界寻一唤作‘王行之’之人。”
花无情一口酒喷出,忙环顾四周,低喝道:“此话莫与阿珩提起!”他拉过几人,低声叮嘱,神色如贼。
日子如流水,沈君珩渐沉于修行。花无情虽懒散,剑法却精妙,他尽心钻研,进境神速。
自筑基始,几月一晋,金丹、元婴,十九岁时,已近化神之境。此等速度,谷中弟子叹为观止。
花无情亦抚掌惊叹:“原来为师如此会教人!”沈君珩只笑不语。
修行之余,他闲坐桃林,思绪复归九叔。不觉间,离鹊渊一别已近一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是夜,复入旧梦。他的神魂似囚于一方寒玉之中,凝然难动。
眼前所见,是九叔枯槁如秋木的身影,双目赤红如染血,形销骨立,唯余一息执念未散。
那嶙峋指节轻抚玉像,如抚故人眉目,赤戒碾过冷玉,铮然清响,如碎冰坠潭,一声声叩在心头。
他欲唤不能,欲近不得,恍若幽冥相隔,阴阳两望。生者指尖温热,亡者玉骨生寒,纵有千言,终作无声。一念及此,五内如焚,痛彻魂灵。
倏然惊寤,方觉泪痕浸枕,凉透中宵。沈君珩披衣而起,推窗四望,夜风微凉。
天宇沉沉,不见冰轮,方知今夕正逢朔日。
他心微微一动,自枕下取出那枚赤戒,置于掌心。戒身映着星河微芒,流光隐现,恍若蛰龙初醒。他凝神细观,指腹摩挲戒纹,暗思:“朔日月隐,阴气最盛,此物或可通幽传音?”
遂并指凝气,将一缕灵力渡入戒中。然戒身只微微发烫,如鲛珠含泪,终无他响。夜风穿林而过,桃影婆娑,似笑他痴念难消。
他低眉苦笑,将赤戒轻触唇畔。戒面凉意沁人,宛若故人冰肌。终是珍重纳入襟前,任那一点寒凉贴着心口,渐染体温。
餐桌上消息日新月异,谷外风云激荡。
“听闻正澜仙尊陆清晏欲联手仙门,共剿魔界。”
“趁魔界内斗,一举铲除,陆掌门此计甚妙!”
“前日四大仙尊曾会商此事。”
众人看向花无情,他头也不抬,懒声道:“为师未去,无聊,麻烦。”
又有人道:“过几日,修真界将召开‘青云问道大会’,各派天骄齐聚,比试切磋,好不热闹!”
数日后,沈君珩见几名师兄收拾行囊,出谷而去。
他问花无情:“师兄们何往?”
花无情倚枝而立,笑道:“他们学成技艺,出谷历练。出桃源,续红尘。”
斩红尘,入桃源
出桃源,续红尘。
风起,花雨纷落,沈君珩怔立原地。
半晌,花无情复道:“为师已无甚可教你,阿珩,你亦出师矣。”他跃下枝头,笑意温润。
沈君珩微愣,低声道:“出谷后,可还能归?”
花无情闻言,桃花眼微弯,戏谑道:“那你须得再死一回。”
沈君珩一怔,随即失笑,拱手道:“师尊之言,弟子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