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梭,距生辰已不足两月光景。
沈君珩端坐玉案前,把玩着一枚赤色戒环。烛火映照下,戒纹如血丝游动,恰似他心底翻涌的执念。
这几日,细细追忆离鹊渊中九叔曾使的掌法,师尊露出的微妙神情,血衣楼主不寻常的反应,以及星南煌的突兀现身……
将这些片段一一拼凑,便不难猜到九叔的真正身份。(以下仅为玉尘君的个人幻想)
九叔原出身于隐世仙门,家资丰厚,门庭显赫,却与沈家同遭魔劫。那一役后,九叔被魔气蚀体,道基崩毁,终至陨落。他一生清傲,不愿以污浊之身再见故人,故而避世不出,纵使百般探寻,亦杳无音信。
然而,沈君珩心念已决!
“九叔既不肯与我相见,我便引你现身。”
于是,玉尘君广发金帖,以生辰宴为由,遍邀三山五岳的修真名宿,声势煊赫,震动九州。
他心知,以九叔之能,纵使隐匿红尘,亦必能听闻此事。
倘若九叔对他尚存一丝旧情,或许会易容改貌,悄然赴会。
而他,只需守株待兔。
正如弈星仙尊曾对他所说的那八个字——
持心如镜,待时而动。
沈君珩此番大张旗鼓筹办生辰宴,实则另有一层深意——引蛇出洞。
他将谋划细细说与陆清晏:“掌门,近日修士离魂之事愈发诡谲,若幕后之人当真冲我而来,不如借此良机设局。”
“届时群英汇聚,鱼龙混杂,最适合歹人隐匿藏身,正好以我为饵,诱他出洞。”
陆清晏闻言,眉间沟壑更深,素来清冷的声线竟透出几分焦灼:“君珩,此计太过凶险。你如今身系仙门荣辱,若有差池……”
萧寒曲干脆打断:“正澜仙尊何时变得这般优柔寡断?”
“以玉尘君的修为,再加上我等护持,纵使魔尊亲临也讨不得好。”她顿了顿,暗含责备:“倒是你,近来似乎格外容易方寸大乱。”
殿内霎时一静。
陆清晏身形微僵,他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恢复往日沉静:“好,依你们便是。只是君珩,你务必要小心行事。”
沈君珩执剑礼应诺。
是夜,一方幽室,摄魂灯静静燃于案上,青荧火舌吞吐间,映出一道端坐扭曲的黑影。
“沈君珩广发请帖,设宴邀天下修士共贺生辰。”云纹道袍男子冷笑一声,“明面上是宴请,实则存了请君入瓮的心思。前辈以为如何?”
“桀桀桀……”灯中忽地发出一串嘶哑怪笑,焰火骤然暴涨,映得四壁鬼影森森,“好一个‘请君入瓮’!可惜啊可惜,玉尘君年少轻狂,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残魂的声音字字淬满阴寒:“聂烛惑那煞星,此番必会现身。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云纹男子闻言,薄唇缓缓勾起一抹森然弧度,指尖摩挲着灯盏上狰狞的鬼面纹路,低声道:“好,那便依计行事。”
沈君珩将宴会地址选在了天机阁的摘星楼——此楼高耸入云,上接星汉,素有“抬手便可摘星辰”的美名,乃是修真界第一等的风雅之地。
恰逢天机阁阁主闻不悔为筹备半年后的“星弈天机局”闭关潜修,阁中事务皆由其大弟子代掌。
这位少阁主听闻玉尘君要在摘星楼设宴,当即抚掌而笑:“妙极!”
“玉尘君肯赏脸驾临我天机阁,实乃蓬荜生辉。这摘星楼,若借君之风雅,必能引得八方修士慕名而来!”
他眼中精光闪动,苍蝇搓手:“届时楼中灵茶仙酿的销路怕是能翻上三番!连带着山下坊市的符箓法器生意也能兴旺起来!这一局,当真是双赢!”
药王谷内,灵雾氤氲。
沈君珩手持鎏金请帖,踏过蜿蜒药径,来到谷主苏砚青的住所点翠堂。
师尊花无情曾言,苏砚青乃其至交,若遇难处可去相寻。几番往来,这位医仙倒与沈君珩颇为投契。
“七月十七乃晚辈生辰,特来邀苏谷主赴天机阁摘星楼一聚。”沈君珩执礼甚恭,双手奉上请帖。
苏砚青倚在药案旁,闻言挑眉一笑:“这般郑重其事——不知道的还当是玉尘君要娶亲呢。”
说罢,含笑仔细端详着沈君珩的神情。
沈君珩耳尖微红:“谷主莫要取笑。若是婚宴,自当回桃源谷操办。”旋即又展颜道:“那日谷主定要不醉不归才好。”
“我早戒了酒。”苏砚青轻咳一声,虽面带病容却难掩风华,“前些时日赠你的玉壶清心丹,可还好用?”
提及此,沈君珩忙奉上一个锦匣:“谷主医术通神,那丹药自是妙用非常。此乃极北龙墟觅得的玄海草,聊表谢意。”
略作迟疑又道:“其实此番前来,还想向谷主讨几枚醒酒丹。”
“哦?醒酒丹?”苏砚青眸中闪过一丝狡黠,“醉了岂不更妙?”
沈君珩摇头失笑:“只恐酒后失仪,误了大事。”
沈君珩前脚刚走,欧阳殇秋后脚便至。
他像一只倒悬梁上的血蝙蝠。
无声飘落,双臂一展,便将苏砚青轻轻揽入怀中,动作熟稔。
“那日摘星楼上,必有一场好戏。”他咬着苏砚青耳边低语,面具下似有笑意,“你素来爱瞧热闹,不去岂不可惜?”
苏砚青任由他抱着,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这几日见楼主东奔西走,倒比那凡间的媒婆还勤快。这拉纤保媒的勾当,做得可还痛快?”
“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欧阳殇秋低笑,将人又搂紧几分,“本座连日奔波,连靴底都磨穿了,筋骨酸痛。苏神医不如发发慈悲,赏几帖灵药?”
两人一言一语又开始唠起嗑来。
两月倏忽而过,转眼便是沈君珩二十岁生辰。
摘星楼上,仙鹤衔着玉露琼浆穿梭云间,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九州修士纷至沓来,彩旗飘摇间尽是名门大派的徽记。
既是弱冠之礼,又是突破炼虚期的庆贺大典,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尽数到场。
凌霄剑宗陆清晏携剑意而来,吹雪剑宗萧寒曲踏雪而至,药王谷苏砚青也一袭药香悠悠赶到……这些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能齐聚一堂,倒衬得这场宴会愈发隆重。
“二十岁便入炼虚,玉尘君当真了得。”一位凌霄剑宗长老抚须赞叹,“老夫当年这个年纪,还在金丹期打转呢。”
沈君珩抱拳躬身:“前辈过誉了。”
眼角余光却不自觉扫过人群。
这一日着实忙碌。
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他应付了无数宾客。
嘴角的笑意渐渐僵硬,却始终未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就连素来厌恶应酬的花无情都破例现身。
唯独九叔。
沈君珩作为今日的寿星,被人轮番敬酒。
初尝时,那辛辣滋味呛得他喉间发紧,几欲蹙眉。
可三杯过后,竟觉出几分甘冽来。
琼筵将尽,他已记不清饮下第几盏。
借着昏沉的间隙望向半阖的厅门,心头那点期待也随着檐下的琉璃灯明明灭灭。
“难怪师尊总说。”他低笑一声,眼尾泛起薄红,似雪中飘下的鸢尾,“酒是穿肠毒,亦是解忧方。”
抬眸望去,满座宾朋渐散。觥筹交错时的热闹,终究化作了更漏声里的寂寥。
宴阑人散,笙歌渐歇,倒是像极了人间的悲欢离合。
九叔——怕是不会来了。
许是酒意作祟,今夜的他格外多愁善感起来,那苦酒滚入喉间化作万千愁绪,竟品出几分醺然的快意。
罢了,他心道,今日便放纵一回。
沈君珩拂袖而起,对月独酌,缓步登上摘星楼最高处。楼顶夜风微凉,他斜倚雕栏,仰首望去。
墨染天穹如砚,但见星河决堤。万千星子倾泻滚落,其辉粲粲,似鲛人泣珠。
躺在这满船清梦中,竟不知是谁更寂寞些。
就在此刻,他听见一声轻唤从身后传来:
“君珩。”
那嗓音低沉温润,却似一道惊雷劈开寂静,在耳畔轰然炸响。
沈君珩唇角上扬,上钩了。
月下立着一陌生男子。
着一袭简单玄袍,腰间悬着一柄乌沉铁剑,看似寻常却隐隐透着森然寒意。他身形颀长如潜龙在渊,面容苍白似久病初愈,下颌疏疏落落生着些胡茬。最奇的是他一双眸子,左眼如熔金沸涌,右眼似湛蓝冰晶。这般异相衬着儒雅忧郁的眉目,竟显出几分邪气来。
这张面容,他从未见过。
可那气息……纵使轮回千转,他也绝不会错认。
沈君珩唇边的笑意倏然敛去。
他向后一仰,脊背抵住栏杆,衣襟松散,露出锁骨下一片如玉的肌肤。月光流淌在他微微泛红的眼尾,将那双平日温和的眸子映得格外清冷。
“生辰快乐,君……君珩,我是你的师叔茶心徊。”男子轻声道,嘴角噙着笑,声音却像是被夜风揉碎了一般发颤,“早年离谷云游,近日听闻你名动九州,青云大会上一剑惊人……特来贺寿。”
茶心徊。
沈君珩在唇齿间无声地碾过这三个字。
这就是九叔的本名么?
他忽而抬手将盏中残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唇角滑落,在月下泛着泠泠的光。
什么温润如玉的君子风度?
什么克己复礼的宗门规矩?
此刻都被重重揉碎,吹散在了九重天上。
沈君珩猛地起身,未说一词一句,步伐极快地朝他走去。
气势汹汹,寻仇一般的架势。
男子呼吸一滞,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却又强自镇定地从广袖中取出一个羊脂玉盒。
“此物。”男子指尖微颤,向前递去,“乃我游历秘境时偶然所得,见其灵气不凡,可修补灵器宝玉裂痕……于你或许有用。”
沈君珩接过玉盒打开,盒中一滴鲛人泪静静躺着,泛着幽蓝的微光。
他的指节发白,唇线绷得笔直。
“可还喜欢?”男子试探问询,语气小心。
沈君珩不答。
突然,男子闷哼一声,面容痛苦地扭曲起来。
他踉跄着后退,神态狼狈,苍白手指死死掐进掌心:“君珩……师叔还有事……先行告辞。”语气颤抖而压抑。
“你要珍重。”
我不要。
沈君珩忽地开口:“九叔。”
男子的身形猛地僵住。
沈君珩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重得又像是迎头一击,直接刺穿了聂烛惑精心构筑的伪装。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可沈君珩已经一步上前,直接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来得太突然,聂烛惑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不,他的双臂已经本能地环住了青年的腰。
意识到,就已经晚了。
他的手掌正紧紧贴着沈君珩的后背,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衣料下温热的体温。
“别走。”沈君珩轻声道。
于是聂烛惑走不了了。
“你认错人了。”聂烛惑低声说,语气却连自己都不能说服。
沈君珩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
他曾无数次设想过重逢的场景,悄悄对着铜镜练习过各种表情。
欣喜的,热切的,克制的,轻松的。
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害怕重逢,害怕着重逢后的陌生,像是将生杀大权交给对方,让他患得患失,让他焦虑不安。
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他才知道原来什么都无需想,身体会本能地作出反应。
这个人的怀抱、体温、气息,像一具温暖黑暗的棺椁。
让他心安,让他甘愿就此长眠。
沈君珩闭上眼,收紧双臂。
肌肤相贴,聂烛惑能感觉到对方灼热的心跳,一下一下,又快又重,像只困顿小兽。
他唇瓣微颤,想再说些什么,可只剩喉头干涩凝噎。
他本该推开沈君珩的,本该冷漠地否认,然后转身离开。可他的手却不听使唤,反而收得更紧。
沈君珩微微仰起头,欲说些什么,可刚一张嘴,眼泪就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那滴泪坠在无妄魔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