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强烈的猜忌,当日被推迟的晨会重新召开时,皇帝看谁都觉得满身疑点。
“陛下,几日后的庆祝活动是否需要整改?”
问话的是财政大臣,忧心皇储下落的同时,他也为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却有极大可能被取消的活动而痛心疾首。
前期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不说,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花出去的收不回来,亏惨了啊!
要是大殿下还在……要是大殿下面对这种情况,应该会认可减轻财政支出的办法?财政大臣有些心虚,又在心里安慰道,没有下落就还有可能,聪颖如大殿下,当然是吉人自有天相,定是短时间内联系不上帝都而已。
皇帝看着财政大臣,沉思道:这人满门心思只有钱,即使知道内情,也没有动机和立场去设计,应该不是他。
帝都治安官已经灰溜溜回家坐冷板凳,防务大臣只能硬着头皮出声:“陛下,守卫已将帝都上下搜查了遍,没有发现可疑分子。沿海岸线搜寻的人手队伍也已再次扩充,当前并无发现。”
他慢吞吞的话语里,没有明说将前子爵庄园起火一事定性为意外,但话里话外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失火之前,谁能想到享誉帝都的金煊花海其实是一大片易燃物堆放之地?天知道事发后有多少贵族大臣后怕不已,连夜销毁家里移栽的数朵花!
至于大殿下……这时候还未发现殿下,生还的几率太小了,防务大臣心里一冷,若大殿下已死,陛下现存的成年皇子,似乎只剩了那位啊。
大殿下面上温和,实际上很难糊弄,可那位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
皇帝看深深地看向防务大臣,看得后者低眉垂目、什么都不敢再想了。
这个人有能力制造意外,但他十年前才升入帝都,时间不符合,或者有别的人向他泄露了秘密?
是谁?和那个贱女人有关?不,她留下来的人他早就查过了,后来才到她身边、被她信赖的贴身守卫更是重中之重,查了个清清楚楚。
那个守卫似乎是叫妮娜,她根本不会说谎,甚至连话都不怎么会说。既然她都不知情,那么只能是更早时候的人?
毫不掩饰的阴沉出现在皇帝的脸上,所有参与会议的大臣和贵族都噤若寒蝉。
不少人还在心里大骂,谁说大殿下死了陛下心情还行的?前几天没表现出来,那是因为时间短还有生还希望,现在希望渺茫,陛下情绪一下子就糟糕透顶,都没工夫遮掩了!他们不仅应该表现出悲伤,还得悲伤得恰到好处!
“陛下。”
关键时刻,萨希尔侯爵站了出来,不少人投以钦佩的目光。
几天时间过去,老人刚回帝都虽有些风尘仆仆,但精神饱满、目光有神,现在她脸上只有沉重的疲惫和痛色。
“臣申请外出前往白石领,实地探查矿场一案。”
皇帝倏然回神,高深莫测地凝视萨希尔侯爵,片刻后,他和蔼地说:“萨希尔卿鞠躬尽瘁、精神可嘉,但你才会帝都没几天,先好好休息一阵子,免得劳累过度。”
话说到这份上,萨希尔侯爵只能应下,再顺势提出身体不适,提前离开会议。
望着侯爵的背影,皇帝悄然在心里的名单上划掉萨希尔的名字。
侯爵和伊泽一向亲厚,还因为悲痛不想再待在帝都……表现上没有异常,还知趣地没仗着她和范森特的关系说不该说的话。
不愧是风雨里走过来的人,哪儿像留下的这些人这么不识时务?
“陛下,皇储乃国之重本啊。”
听听,听听,一个个嘴里说的好听,就差直说范森特的名字了!皇帝坐在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仿佛要将心肝肺都掏出来给他看的臣子,神情冷肃,半晌,会议快结束了,才吩咐仆从去将二皇子找来。
两小时后,皇宫地牢外。
巡逻的守卫瞪大了眼睛,也没有发现不远处的树影里,潜藏着两个本不该出现于此的人。
名义上还在返回帝都的队伍里的妮娜黑发黑眼,脸一蒙再穿一身黑衣,整个人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
“来这里做什么?”她眺望了下非比寻常的守卫规格,恍然道,“里面关了谁?那个庄园的原主人?”
“你想做什么?溜进去杀了他?”妮娜说到后面已经开始自言自语,“他是该死。”
让小主人闻了好难闻的烟味,还让小主人那么恨他,那么他就该死。
范森特短刺的金发嚣张地向看到它的人昭示其身份,可惜,除了妮娜,没人能看见他。
“今早,莫兰单独见了克里斯。”
范森特另起话题,听得妮娜满脸茫然。
“然后?”
范森特冲妮娜笑了笑,重复了一遍他的重点:“单独。”
妮娜心念一转:“陛下身边没留一个守卫?那时你也在场?”
她脱口而出,“你居然没趁机对陛下下手?”
以她对小主人弟弟杀气的感知,要不是陛下防卫紧密,他早就对陛下出手了。
妮娜想了想,又惊讶道:“你武艺又精进了?居然能瞒过陛下身边的守卫。”
恍然间,范森特回想起几小时前,他潜伏在地牢深处,看着克里斯涕泗横流地痛苦哀嚎,向皇帝乞求渺茫的宽恕,看着皇帝自得满意又充满怀疑的面孔。
彼时的皇帝高傲极了,根本不知道他距离死亡也只有几步之遥,只在范森特意念之间。
彼时的范森特心中充满杀念,神情却平静到冷漠。
伊泽诈死,现在杀了莫兰有什么用?让他直接一步到位当下一任皇帝?那样的话,太无聊,也荒诞了!还有,伊泽是在羞辱他吗?
从听闻“大皇子火海失踪”时,范森特心里就升起了无名的火焰,那火烧得他冷静下来,烧得他毫不犹豫地将找到伊泽列为当前最重要的事项。
范森特漠然地说:“伊泽想看到克里斯活着受罪。”
他嗤笑,外边总是说大皇子如何如何温和,可那些人根本不懂伊泽!瞧瞧,那家伙记仇得很。
妮娜哦了一声,丝滑转变想法:“那他得活着。”
范森特盯着妮娜,声音冷淡:“他在哪儿,我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妮娜立刻转过头,警惕地说:“我不知道小殿下在哪里。”
范森特看了她两秒,继续说道:“从千月城邦返回帝都的正路就两条,考虑到伊泽从海里上岸后需要更换衣物和身份,你应该提前在海岸边留下了准备,所以后续你肯定走的离海岸更近的那条路。”
妮娜的表情变得木楞,眼神也没有了波动。
“你说,哦,您说的对。”
范森特:“伊泽想离开帝都的搜索范围,不可能逆着洋流的方向,所以他会向西游。”
“是,是。”
“所以,你确实没有和伊泽约定碰头地点。”范森特呼出一口气。
“我不知道。”妮娜点点头,然后愣了一下,满脸虚假的认真说,“我不知道小殿下是否还活着,更不清楚他的下落,如果你知道,可以告诉我吗。”
早就知道且了解妮娜的性格,范森特这会儿还是被她无语到了。
橡木船只下他又不是没和妮娜对视,这种时候说这么假的话的人,也只有妮娜了。
片刻后。
“我今天去了伊莎殿。”范森特忽然说。
妮娜眼神微动。
他玩味地看着妮娜眼中终于出现的敌意:“现在莫兰活着的子嗣只有我了。”
一小时前,范森特无视仆从伸出来的手,无视宫廷侍女长从委婉到直接的提醒,掀翻一地碍手碍脚的普通守卫,没有经过搜身,直接站到了皇帝面前。
“有事?”
皇帝脸色铁青地看向范森特背后的守卫,晨会后参与和皇帝私下谈话的几名臣子纷纷低下头,恨不得自己就地消失。
范森特不耐烦得很:“叫我什么事,快说。”
“……你这个孽畜!”上位者的地位、父权的威严被触犯,皇帝本来打算稍微给这个儿子一点好脸色,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
“把他拖下去!”
面对皇帝的命令,守卫面带难色地上前试图用高壮的身躯强行带走范森特,却见范森特反手抽出对方腰间的长剑。
下一瞬,数名服饰和普通守卫不同的士兵围在皇帝面前,向范森特举刀。
范森特毫无惧色,长剑在手里转了一圈,随后剑尖向下,被他直直地插在地上。
殿内紧绷的气氛缓和些许,但变得更诡谲。
“来的路上遇见几个见风使舵的家伙。”
范森特没有将皇帝难堪的神色看在眼里,没有将大臣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更没有将其余人放在眼里,他兀自道:“可惜,他们不知道你停了那群女人的药。”
几名大臣心里掀起万丈波涛,药?哪方面的药?女人?陛下的女人?也就是说,陛下还会有其他子嗣?
……也是,陛下才四十岁出头,正式年富力强的时候。
他们将头埋得更低。
皇帝勃然大怒,更有最隐秘的隐私被人当众戳破的狼狈。
不等皇帝出声,范森特抢先说:“看来没有正事,那我伤心过度,提前返回永恒山脉了。”
说罢,他转身离开。
皇帝的怒骂被堵回嘴里,脸色青青白白。
臣子们也寻机退下,悄然对视间,默契地传递想法,二皇子目前似乎没有争夺储位的意思啊。
伊莎殿内,宫廷侍女长跪在角落,皇帝冷冷地看着她,低低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看在他退了的份上,看在……”
看在他目前只有这一个儿子的份上。
地牢外。
“但谁说莫兰不能再有其他孩子?”
范森特笑了,笑声里极尽嘲讽。他漫不经心地想,说不定和他母亲一样的,后续会被冠以“勾引皇帝”名号的女人已经出现了。
妮娜的敌意尽数转变为惊愕与呆滞,她脑子都快沸腾了,不仅为小主人弟弟的话,更为他的大胆。
“你不怕……”
“现在?”范森特一哂,现在的皇帝不可能动他。
他忽然拉进和妮娜的距离,轻声说:“城堡,童谣?”
精神本就恍惚,骤然听闻这四个字,妮娜瞳孔猛缩,无法遏制地展露了真实心绪。
范森特了然点头:“水,西边。沿着海岸线走的?”他回忆奥森地图,对伊泽所在位置有了大致猜测。
得到答案,范森特不欲再待下去,妮娜却成功拦下了他。
“你怎么知道这个暗号?”她大惊失色,头皮都快炸开。
因着身高差距,范森特看向妮娜时只能低着头,他清晰地将她的不可置信看在眼里。
忽然,他恶劣地笑扬唇,徒留妮娜在原地独自气恼。
“只有你和伊泽知道的暗号,你没说过,那是谁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