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阴云散去,天晴。
秦丝坐在厨房的小方桌边,小口小口吃饭,柳姨拄着拐杖坐到她身边,给她拿了一包牛奶。
“谢谢师父。”秦丝说。
厨房里一共有四个人,除了秦丝、柳姨、师姐乐乐,还有一个街道办的女主任,叫李蕾。
李蕾是分管福禄街这一片的,按摩店里都是盲人,有优惠补贴政策,李蕾非常热心,不仅定期来看望她们,还会顺道露一手好厨艺。
师徒三人一人捧着个不锈钢碗,目光无神地往嘴里扒拉饭菜。
李蕾也拉开椅子,大咧咧地往秦丝碗里夹菜。
“来,秦丝,你最瘦,要多吃一点,我这道京酱肉丝可是广受好评的,喏,还有,风味茄子,吃不吃得惯?”
秦丝用铁勺碰了碰她伸过来的筷子,感激道:“吃得惯,很好吃。”
李蕾慈爱点头:“那就好,你什么都吃,却还长不胖,说明消化系统比你师姐差。”
乐乐抗议道:“李主任,我哪里胖了。”她放下勺子,摸索将李蕾的手往自个儿脸上摸,“我不胖嘛,我的肋骨都杠出来了。”
她的口音比较重,说肋骨的时候,还把李蕾的手往下拖,李蕾笑着拍拍:“哈哈,傻丫头,哪有你这么说自己的。”
一般女孩儿很在意飞机场,乐乐2岁左右失明,没到可以分清女性胸部大小的认知程度,长大以后,更不可能随便摸别人的胸比较。
然而,现在却有一个人跟她对比明显。
李蕾默不作声在笔记本上记了几个词,还用软尺量了秦丝的腰围,打算下次给她带几件合身的内衣。
乐乐拽着她袖子说:“我也要内衣,要漂亮的衣裳。”
李蕾叹气道:“傻丫头,你要那么多新衣服,哪儿穿得过来。”
“我可以穿出去逛街,娟姐说女人街今年流行百褶裙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李蕾又不可能回怼说你哪里能逛街,便答应下来。
柳姨不善言辞,对李蕾道谢,招呼徒弟收起饭碗自己洗,就上二楼去午睡了。
临走前,李蕾握着秦丝的手说:“好姑娘,既然来了店里就是缘分,跟你柳姨好好处,她不是心冷,是怕受伤,上一个徒弟在这儿待了5年,当亲女儿看待的,结果一声不吭跟人走了,她嘴上不说,心里伤心着呢。”
秦丝点点头。
福禄街有种祥和的宁静,秦丝把围裙暂时脱下来了,一身灰色长衣长裤,倚着门帘坐在门口看店。
旁边就是婵娟理发店的旋转灯箱,她恰巧将焦距投在了灯箱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天盲,倒像是在出神发呆思考什么。
“汪甜甜对赵启说:‘赵公子,我出身不好,你去喜欢你的千金大小姐吧,还来找我干什么?’她吸了吸鼻涕,眼泪汪汪,‘我没她漂亮,没她有才,没她家里有钱,你去喜欢她啊!’”
“赵启看到甜甜珍珠大小的眼泪,心疼得不得了,连忙抱住她哄:‘甜甜,我的小心肝,我就是喜欢你单纯,没有那么多坏心眼,方小姐再漂亮,却心肠歹毒,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汪甜甜破涕为笑,钻入赵启怀中:‘那你答应我,年后就娶我。’”
……
“听什么呢?”
耳边传来一道男声,很近,是弯腰凑在秦丝耳边说的。
秦丝吃惊地一跳,差点从小马扎上摔下去。
贺青帝扶住了她的后背,哄小孩儿般一下下捋着:“呼噜呼噜毛,吓不着,你怎么一个人在店里?”
秦丝认出他的声线,是昨天越矩的那名客人。
当时他滚烫的脸颊贴过来,她全身都呆滞了,慌里慌张还想扇他巴掌,客人却没有找她麻烦。
见她反应,贺青帝就知道她认出自己来了,不由充满成就感。
秦丝拾起小马扎靠在墙边,按停了口袋里盲人专用手机的超大按钮,别扭地低头拧手指,说:“师父和师姐都在休息。”
没人,刚好,天赐良机。
贺青帝放下卷帘,还把“暂停营业”的牌子翻过来,才踱到按摩椅边坐下。
没下班,1点30还有个视频会,但他实在太过思念秦丝。
这儿距离泽宇办公楼开车来回需要40分钟,停车位很难找,他在附近商场停的,一路小跑过来,背上都是汗。
遥遥看见秦丝呆呆坐着那一刻,他心里涌上无法言喻的怜爱之情,所有劳累疲倦都消失了,只想抱着她睡个安稳觉。
秦丝也没拒绝他说午休时间不给按摩,站在收银台边,静静听着贺青帝的脚步,她判断了一会儿,才握拳鼓励自己,慢慢摸到饮水机旁边,给他接水。
贺青帝眼里的爱意都快溢出来了,秦丝一举一动都那么青涩,小心翼翼的,带点畏惧和勇敢。
也许在她的幻想世界里,自己是十恶不赦的登徒子,竟然妄想一亲芳泽。
贺青帝拳头抵着唇笑出声,秦丝不自在地问道:“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我自己。”
“嗯?”
她小步小步挪过来,把水放在茶几上,立即双手背在身后,靠着墙,足尖在地上画啊画。
还穿上了围裙,跟套上一层铠甲似的,时刻谨防贺青帝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贺青帝道:“我笑我自己像个二愣子,专门大老远跑来看你,想跟你正式道歉,结果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秦丝抬头:“嗯?”
她惊讶的模样十分可爱,嘴唇微张,红红的,露出两枚雪白的贝齿。
贺青帝疯狂按捺住心底想要一诉衷肠的冲动,拣AI给的台词里最常见的一句说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秦丝撇开头,不看他。
事实他根本在她的焦距上,她直愣愣的视线不会转弯,要么望向立式空调,要么望向角落里的佛龛,偏偏她总觉得自己视线正常,是在跟贺青帝面对面对话。
“昨天对不起,我喝多了。”
“……哦,没事。”
“不能说没事。”
“啊?”
“要有人跟昨天一样轻薄你,你不能说没事,要喊你师父把人打出去,或者报警,至于我……你本该也这么做,但你没有,我找不到方法补偿你,只能任你处置。”
他冲秦丝单膝下跪,低着头颅。
跪地时,膝盖“咚”地撞上瓷砖,吓了秦丝一跳。
若刘可此刻路过按摩店,看到帘子后一站一跪的模糊身影,一定会惊掉下巴。
只知道贺总是妻管严,没想到连尊严都能舍弃,跟商场上运筹帷幄的他完全两副面孔。
“啊哈。”
秦丝尴尬笑笑,又唯恐太轻慢了,不知该说没关系,还是真惩罚他。
“你起来吧。”
她声如蚊咛,轻触贺青帝的肩头又赶忙缩回去。
“这么轻易就原谅我吗。”贺青帝没起来。
“嗯。“秦丝含糊掠过,“你还要不要捏?”
“你忙你的,继续听故事或者躺会儿也行,我就坐一坐,待会儿就走。”
贺青帝看了看时间,已经12点45了,他准备再坐15分钟就走,到时店里的钟会准点报时。
“不做什么吗?”秦丝问。
“嗯,我想想。”贺青帝还在想补偿的事,“要不我给你按摩?钱从充值卡里扣。”
秦丝试探问:“你……给我按?还给店里钱?”
贺青帝:“对。”
秦丝不知说什么好,虽隐约理解贺青帝“自罚”的心理,但他好像待她格外友善。
她不反感,也从这友善里感受到一丝紧张,似乎贺青帝尤其在意她的态度看法。
作为一个出生就伴随眼疾的盲人,秦丝受过太多轻视了,她会保护自己,也强迫自己敏感再敏感一些,即使如此,她也捕捉不到来自这位出手阔绰的陌生男性的恶意。
贺青帝看了看店里的设施,道:“你能唱首歌给我听吗?”
“啊?可是我不会唱歌。”
“那就复述刚刚的故事给我听吧,我失眠很严重,想在你这里睡一会儿,试试催眠效果,要是有用,就天天来……给你付1万的定金怎么样?”
他就是想变着花样给秦丝打钱。
她睡得好吗,吃得怎么样,一个月的学徒生活令她瘦了些,但气色还算好,应该没被欺负。
“私发给你。”他低声说,“不告诉你师父,你的私房钱,自己存着。”
趁秦丝愣神的功夫,他在按摩椅上躺了下去,随手抓起茶几下边的一份报纸,抖了抖,罩在自己脸上,其实却悄悄留了个缝观察秦丝。
秦丝听到声音,打开放在一边的工具箱找眼罩,摸到以后,喏喏地攥在手心,没有递过去。
这根本不是她的服务内容,她有权利拒绝。
或许是那段甜腻的爱情小说的影响,她鬼使神差答应了贺青帝的要求,磕磕绊绊道:“汪甜甜是,是一个在夜市摆摊卖手串的女孩儿,有一天,她遇到……”
贺青帝近乎贪婪注视秦丝不断张合的嘴唇,既满足又烦恼。
满足于秦丝如同一座宝藏,扮演不同角色时,总能将特质演得淋漓尽致,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盲女是脆弱又坚强的,否则就不会离开家乡出来找工作,她长得这么美丽,却天生残疾,生活一定异常艰难,但在她身上看不到丁点对命运的绝望和妥协。
烦恼则很直观,面对如此娇美的爱人,却只能屡屡回到陌生人的状态,逐步攻克她的心门,这结婚证领得实在太憋屈了。
“咚,咚,咚。”
美好的时光转瞬即逝,准点钟敲响了。
秦丝戛然收声,犹如水晶童话镇一朝被敲破,回到现实。
贺青帝留恋地起身,扭扭脖子,伸了个懒腰,说:“你的声音很好听,像泉水,我都想聘你当我的专属耳疗师了。”
他窸窸窣窣地拍拍衣服,秦丝也站起来,拿着他掀下来的报纸,手足无措。
“等我付钱?放心,我不会赖账的。”贺青帝笑了笑,掏出手机,“把你微信,呃,支付宝账号给我吧,我转账。”
差点露馅,假若秦丝没有重新注册微信,或者没清手机内存,那他们就是好友关系,冷不丁顶着甜蜜蜜的聊天记录转账1万,他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然而他多虑了。
秦丝掏出的手机是盲人专用款,按键硕大,分布着盲文点点,屏幕则非常小,看样子别说微信了,短信功能都不一定有。
贺青帝凝眉,收起手机,认真道:“不好意思,我忘了,要不你跟我去公司,我取现金给你。”
才刚见第二面,秦丝当然不可能跟他走,便捂着手机摇头道:“不用钱,就是说了个故事而已,不要钱。”
不要钱怎么行,不要钱怎么做土大款给你送糖衣炮弹。
贺青帝说:“那这样吧,回头我给你带个智能手机,没别的意思,刚好是我公司研发的新品要做内测,有智能语音助手,可以帮你一点小忙。”
他推门走出去,恋恋不舍,可惜秦丝站在原地茫然地挥挥手。
“我明天。”贺青帝顿了顿,“不,今晚7点再来找你,好吗?”
见秦丝小幅度点头,他才笑着说:“晚上见,阿秦,记得好好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