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侠无妄住在君靖山的第十七个年头，君靖峰峰顶久违的昏暗。

他摘了些新生的竹笋打算回山半腰的苍宿阁，和师兄师姐们做点春日小菜尝尝鲜。可今日的天黑得像个秘密，早晨下过一阵雨，来路幽暗，石板潮润润的，岩石旁的枯树枝森然不动。

几千丈落差的悬崖深谷山丘凝碧处，虚虚隐着一个灰瓦白墙的小楼。无妄从未下过山，他想他永远属于这里。

走了一会，无妄那张被白布条遮掩住上半张脸的面庞忽地皱了一会，他听到苍宿阁附近足音杂沓，有纷乱的脚步声正轻轻拂过明黄烂漫的油菜花田，缓缓向小楼推进。入侵者们越靠越近，直到马蹄惊扰了苍宿阁附近的护宅铃，发出玎玎珰珰的脆响。

听到有外人入侵苍宿阁，无妄赶紧抬手从背后箭壶取下一支利箭置于弓弦上，迅速用力拉满。

弓箭“咻”地一下全速射向半山腰那入侵者。箭头理应落在入侵者的眉心，贯穿他的头颅。

那人虽侥幸躲过一箭，可面容被擦破些许。无妄轻嗅，感觉风中带了些血腥味。成群的鸦群惊慌飞窜，散落到山峰各处枝头停下。无妄皱眉暗忖：“这里是禁区，那人能轻易躲过我的箭，武功定然不低。他来这儿到底想做什么？”

第二箭，那入侵者直接徒手握住了箭。他单手折断木箭，不停往箭射出的地方寻去。无妄并不担心被发现，直直停在原地等着他发现自己。他是瞎子，从不惧怕对手的直视。

第三箭……

无妄握着箭停下了。

他听得出入侵者数量不多，而且他们被射了几箭也没拔剑反攻，似乎是有事相求，不像是来闹事的。无妄不想给苍宿阁徒生事端，打算赶到半山腰再做定夺。

自从师尊苍宿飞升为白鹤武神云游后，苍宿阁的所有人都奉无妄为新一任阁主，可在师尊升仙前，无妄早就说好了，他什么都不会，只会拉弓弄剑。师兄师姐们不在意，说只要无妄在这坐镇就行，无妄没办法只能答应，这一年还糊里糊涂收了几个小徒弟。

他踏上师尊苍宿给的无陵宝剑，足不沾尘，衣袂翩跹地乘风飘到苍宿阁门前，和那潜入君靖山的入侵者相迎。

无妄利落收剑，剑身上霍霍映着一位玉面公子满面的讶色。

“听闻武仙武功高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玉面公子从纯黑色的良骥一跃而下，抱拳行礼，声音清朗温润，令无妄听了手心痒刺刺发了潮。

无妄最讨厌听到尘世凡人给他起的花名，什么武仙，听了奇怪。师尊给自己起的名字“无妄”就很好听。

“君靖山是禁山，公子为何来此？”无妄并非尘世人，说话从不弯弯绕绕。只是那声音清冷寒峻，比起询问更像在逐客。

公子作揖，恭敬道：“久仰武仙大名，敝人这次前来君靖山正是求武仙出山，帮敝人杀一个祸国殃民的罪人。”

无妄这几年被人登门拜过不少次，所求之事五花八门。

他面不改色将竹篓里的竹笋抓起放入筲箕中，准备去井边冲洗掉绿笋上沾着的泥土。鲜得翠绿的笋叶上滴着晨露，但也爬着不少笋虫。无妄不说一话，从领口甩出匕首将它们全都一举击穿，汁液溅射到那玉面公子的面上，无妄这才微微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拿出手帕放到一旁的桌上，示意公子可以随意拿去用。随后他抱着竹篓走到院子角落，以免处理时又弄脏他人。他不紧不慢用匕首刨去竹笋的笋衣，手法又快又利，笋肉很快露了出来，在井水的冲洗下变得水灵灵的，散发着大地灵气。

良久，等无妄将竹笋处理过半，他终于缓缓开口回道：“我习武并非为了杀戮。苍宿阁不受山下任何一国管辖。公子眼中的罪人，于我而言也许是有缘人。”

还未等对方回答，无妄将洗干净的竹笋放到铁锅中清煮，下了逐客令：“公子请回。苍宿阁不过问尘事。”

那玉面公子见武仙态度冷漠，只好先行离开。

那一行神秘人离开后，无妄和往常一样，跟着一众师门和小徒们吃着晚食。

晚上的苍宿阁安静极了，连虫鸟啼鸣都听得极为清晰。无妄心里烦闷，感觉今天来的那位公子应该不会罢休。庭中月色溶溶，无妄听着石缸中鱼儿畅游的声音，不断回忆那男人避开自己进攻的矫捷身段，心里一直犯怵。

君靖山立于三个国家之间，地势高险，山峦盘旋，难于行走。上有猛鹰盘旋，下有奔腾激浪。在接近苍宿阁一带，更有师尊苍宿设下的机关，普通人很难来到这里。以那玉面公子的身手来讲，他的武功并不弱，甚至可以算得上很强。连他都要请人铲除的，该是多可怖的人物。

三日后。

苍宿阁门前跪了一个打扮明艳的美娇娘。

那美娇娘竟身高八尺有多，肩宽若山，和“她”那哭哭啼啼的样子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似乎不太匹配。

无妄听闻小徒弟庆儿通传门口跪着一个女子有事相求，立即戴上皮手套领着灵鸢来到门前。

只见美娇娘头戴幂篱垂眸看地，完全看不见样子，但身形轮廓确有几分像前几日见到的玉面公子。

无妄朝灵鸢嘀咕几句，灵鸢很快飞到美娇娘跪着的石子面前，一左一右来回歪头盯着“她”。

这哪是美娇娘，明明是前几天见到的玉面公子！

无妄心里念道：“他扮女装，难道是想以色惑之？”

无妄从腰间掏出一早准备好的碎肉喂给灵鸢以作奖励，逗弄了一阵才缓缓开口道：“公子，那日我不是已经和你说过，我苍宿阁不过问尘事吗？”

幂篱下的人被认出后，吓得直直摔倒在地，由身旁两个丫鬟打扮的随从扶起才狼狈起身：“武仙你蒙着眼，怎么知道我是谁？？”

他吓得浑身寒毛直竖，额头也密密发了层细汗。

若是前几日武仙拉弓射箭凭的是耳力也就罢了。今日来访时明明换了身装扮，武仙这都能用耳朵发现端倪吗？他甚至还没开口说话呢！

“我虽蒙着眼，不代表我看不见。公子请回吧。”无妄摸了摸灵鸢的脑袋，跨过门槛往回走。

玉面公子轻咳几声，尖着嗓子假装女子哀求道：“武仙大人，前几日你见到的是小女的孪生胞兄，我们长得很像，武仙你认错人了。小女今日来此，只是为了求武仙大人保护小女。小女想在出嫁前游历各国，但家父家母不允许，说是路途危险。若是小女能寻得武仙大人保护，那家父家母必定会允许小女游历四方，请武仙大人答应小女吧！小女家境殷实，可为武仙大人将苍宿阁修葺扩建一番。”

无妄见玉面公子把自己当猴耍，直接用脚踢起一根树枝执于手中，巧力在玉面公子胸口一点。玉面公子裙摆下登时掉下两个肉包子，场面甚是尴尬。

“公子，你身手了得，何必需要我来保护？”无妄食指和中指快速弯曲，随后灵巧掷出一枚六角流星镖。银光刹那飞过，将那“美娇娘”幂篱上的纱布迅速割开，露出那张熟悉的脸。白纱幂篱下藏着的，确实是前几日见到的玉面公子。

无妄接触的人不多。他认为男子之中，师尊苍宿最为俊朗。而那二次来求自己出山的奇男子，竟比师尊苍宿还要好看，简直面若好女。

他说话时尽管总是很谦恭，可他的温文尔雅并非出自内心，更像是坐拥天下的天人施舍给子民的客气。他虽跪着，可无妄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傲气——如果他并非有事相求，肯定要执剑把自己千刀万剐一剑封喉才肯罢休。

“我姓斐，单名一个慈。武仙当真不能为我出山吗？”他笑容平和亲切，可无妄只在他的面上看到了高高在上。

“不认识。”

“…………”

无妄坐在石凳上，拿着湿布给灵鸢擦拭刚刚沾了尘的小爪子，完全没有把那个叫斐慈的男子放在眼里。什么斐慈斐恶的，无妄根本不在意。

“殿下，让我进去和他打一架！我不信了，天下间竟有不识太子殿下大名之人！太子殿下纡尊降贵，你不但不倒履相迎，反倒给我们吃闭门羹，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斐慈左侧的随从摘掉头上发钗，脱下繁琐的女式外衣，杀气腾腾地拔剑逆空而起。

“且慢——”

斐慈腾空追上拉着随从回到地面。见武仙没生气后，斐慈这才松了口气。随后他在众随从面前，千叮咛万嘱咐道要对武仙客气。对待世外高人，要诚心有礼。

无妄觉得这些人无聊得很，既然有事相求，可又不愿把事情说得透彻。他们不愿交心，还想求人，实在荒唐。

交代完，斐慈摘下幂篱跨入院子想继续和无妄交谈。

无妄长吁一口气，面色一变，拔出腰间无陵宝剑直指斐慈喉间，那速度之快，斐慈和其随从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不要再踏入这里半步！否则……休怪我的刀剑无眼。”无妄淡淡道。

斐慈霎时感觉喉咙发疼，捂着脖子嘴唇张张合合想继续开口，可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就在他震惊之际，脑后霎时传来轻微的“咔嚓”声。他回头望去，发现身后好几棵繁茂的松柏竟在一阵微微颤动后，唰地一声悠悠倒下。在那松柏倒下的地方，方圆几里的竹林都随之晃动，久久尚未恢复平静。

斐慈心中惊叹道：“好厉害的剑气……这武仙竟将剑气控制到了如此细节微小的地步，在挥剑之时，他早已确定好在何处收力，在何处释力，果然是世外高人。”

“公子只要远离了君靖山，嗓子很快就能恢复。”无妄关上门，将失神的斐慈冷冷关在门外。

“叩叩叩——”

斐慈轻轻敲门，还想和武仙沟通。

隔着沉沉的木门，无妄那仿佛被霜雪浸透的嗓音闷闷从门缝穿了过去，他不耐烦道：“斐公子，你的嘴里恐怕一句真话都没有，你我不必浪费时间。过几日我会去山里闭关，此次一别，多多保重。”

那个浑身上下写满了“奇怪”二字的人，无妄不想再见到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