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前，首座向上天为无妄占了一卦，得到苍宿的应允，无妄这才敢随着斐慈下山。

无妄的行囊几乎空空如也，他本就没几件衣服。斐慈很是大方，说是缺什么就路上买些。师门各人都支持无妄下山寻回父母，一向淡泊的首座更是主动承担起照顾苍宿阁的责任，让无妄安心下山。

没了担忧，无妄放心地离开苍宿阁。

无妄：“琥珀师姐，到时候等我回来，我连下山的路都能倒立走，到时候还敢比一比吗？”

琥珀：“怎么不敢，我等你——”

……

斐慈没有多余的马，于是热情邀请无妄坐上他的马，等去到山下再给无妄买匹良驹。他担心小地方买不到好马，甘愿到时候把自己的纯黑御马给到无妄，而他则骑新买的马。

无妄讪讪推脱，踏着无陵剑飞走：“我不喜欢骑马！”

斐慈也会轻功，虽不灵巧，可也笨拙逆空而上，拉住无妄坐到马上，语重心长道：“武仙大人，我知道你平时喜欢飞来飞去。可到了山下，就不便这样做了，山下百姓纯良，见到你飞来飞去会害怕。你还是骑我的马先习惯习惯吧。再说，路途遥远，骑马更舒服些。”

斐慈担心无妄掉下马，特意将他圈在双臂之内。

两人贴得近，无妄登时瞪大了眼不敢动弹，整个身子无端僵硬起来。

斐慈察觉到无妄不太自在，特意在他耳旁轻笑，想让他放松一些。斐慈问道：“武仙大人你在山上有骑过马吗？若是不习惯，可以挨在我身上休息。等我们下到山下找到住处，我再好好教你怎么骑马。”

无妄没敢往后躺去，只是怯生生说了一句，“别喊我武仙大人。我叫无妄。无尽的无，妄想的妄。”

“无妄……当真好名字。那我以后可以直接喊你名字吗？”

“随你。”

无妄蜷着身子不敢往后倚，斐慈感觉怀中少年仿佛根本不是那个名震四方的武仙，而是真真切切十七八岁初初履世的人间少年郎。

“无妄，你要休息，还是想听我给你说说山边现在开着什么花？”斐慈见无望不愿意靠近自己，直愣愣甘愿难受，便主动贴上他，让他倚着自己。

“我不想休息。”无妄摇头。

山路花木扶疏，排着一片马醉木、银杏、雪柳、南天竹等，远处的一角，疏疏落落有几株海棠和山茶花，粉里带黄，简直美景处处。想到这样的景色无妄也许看不见，斐慈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斐慈一边握着缰绳，一边凑到无妄耳边说道：“那我和你说说话罢。前方有一簇白色的花，我看看……那是玉竹花，是一串串像铜铃一样的小花。”

见无妄不回话，斐慈耐心又道：“左边有一片紫粉色的无名小花，不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但很好看，要不要我摘一朵给你看看？”

斐慈的随从丹枫听后马上策马上前摘下花，小心翼翼放到斐慈掌心，贴心提醒道：“殿下，这是木槿花。”

灵鸢飞在很远的前方，无妄看不到木槿花的模样，只能来回捏着那薄薄湿软的花瓣想象它的形状。无妄忽然想，太子斐慈的唇薄薄一片，是不是也和那木槿花般柔软？想到这里，他浑身打了个激灵，赶紧揉碎了花瓣平复心情，散了满腔的馥郁。

斐慈感觉怀里的少年抱着很凉，不由自主心生亲近之意。他侧目讪讪望向无妄，心里有些好奇，毕竟之前无妄说过他蒙着眼但能看见东西，可无妄现在看起来和普通的盲人没什么区别。但武仙是世外高人，他不想过问太多。既然选择了请他出山，那就理应完完全全相信他。

走了一会，无妄闻到一股清逸淡雅的香味从远到近，心生好奇。正想开口，斐慈心有灵犀道：“无妄，我们右边有一颗很大很大的桃花树，花开得很漂亮，要去一同欣赏吗？”

无妄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在下马前，灵鸢飞回来了，估计它闻到桃花的香气也要来凑热闹。无妄之前生活在山上，对灵鸢很少管束，它喜欢去哪就去哪，反正无妄对山路很是熟悉，横竖都能悠然应对。不过现在下山了，路途陌生，以后得时刻让灵鸢跟在身边才行。

斐慈本想搂着无妄下马，可无妄一个跟斗，直接潇洒落到地上，干净利落。

斐慈抬头望着那在天上忽然飞来的雪白小鹰，心里有了个大胆的假设——

这小鹰常常陪在无妄身边，难道它可以帮助无妄看清东西？还是说……武仙能和那小鹰在心里沟通，所以他才能安然下马？

斐慈本想跟上去问个清楚，可无妄早已跑到桃花树下仰起头，似乎在等着一场粉花香雨倾泻而下。

斐慈快步走到树下，直接在树干上震了一掌。似落未落的桃花很快坠落下来，轻轻拂过无妄月华般清润的脸，他的脸似乎比初绽的桃花还柔软无暇。鼻子眼睛虽被白布遮去一大半，但依稀看得出他秀眉纤长，面若冠玉，纯净之极。

斐慈一时看呆了，这才明白无妄为什么叫武仙。若他不是仙，还能是谁？

无妄甚至张开嘴，淘气将桃花吃下。

“什么味道？好吃吗？”斐慈走到无妄身旁，帮忙把无妄发上花瓣扫去。

“谈不上好吃。没什么味道。”无妄笑道。他感觉斐慈虽贵为太子，可好像并不难相处。相反，他和斐慈好像颇为投缘，聊起来和师门同辈无异。

“我也试试。”斐慈将无妄脸上的花瓣取下，塞到嘴里咀嚼起来。

他身旁的随从丹枫紧张道：“殿下——”

斐慈摆摆手，示意随从淡定，动了动腮帮子后缓缓开口道：“确实没味道。看来只是空有其表。”

“想要它好看，还想要它好吃。世间哪能事事完美？”无妄吹了个口哨，把灵鸢从空中喊了下来。他给灵犀脑袋上插了一朵桃花，又将它放回到空中玩耍。

斐慈细细品味无妄的话，回答道：“无妄说的也是。就连我这个太子也有缺点。不过在我看来，世间上确实没有完美的事或物，可是却有完美的人。”

无妄问道：“是谁？”

斐慈道：“当然就是无妄你啊。无妄你不仅年少有为，长得也那么俊朗。能有什么缺点呢？”

斐慈的话听着不像是恭维，无妄听后燥红耳尖，提足抬腿飞到了斐慈的黑马上，呵了一声顽皮将马骑走：“我自是有缺点。现在就立马给你瞧瞧！你的马，我偷走了！”

斐慈见状，无可奈何笑笑。他骑上随从丹枫的马，直直追上无妄。

斐慈是凌霄国太子，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驭马术自是天下第一，他很快赶上无妄。斐慈朗声大笑，喊道：“我追上你了。可还是瞧不见你的缺点——！”

“我骑走你的马，你不生气吗？”无妄大力扯住缰绳，让马儿放慢脚步。

斐慈摇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们这个年纪的孩子，不都爱玩吗？”

“孩子？我不是孩子！我十七了。”无妄也跟着摇头，沉香色的头发上掉落几片粉绯花瓣。

“你比我矮，你就是小孩！”斐慈双脚一踢，策马扬长而去。

“你——”无妄怒了，跟着追上去，继续说：“要不要打一架试试？看看谁才是小孩？”

斐慈迅速转移话题，好言劝道：“无妄小孩，你此次下山，不是应该协助本王早日找到那祸国罪人吗？怎么还要和我打架？”

见斐慈逃跑，无妄得意追上喊道：“那你也没说那人有什么特征——天大地大，我们怎么找？”

斐慈一边逃一边说话，嘴里灌了风，刺拉拉的，“国师说，那人精于武道，属相为龙，人生经历过大起大落，而且脚踏七星！话说……无妄小孩，你属什么？脚板底有没有痣？”

无妄龇牙咧嘴大喊道：“别喊我小孩！我生于丁亥年，肖猪！我脚上什么都没有！好看着呢！”

斐慈大笑道：“属猪？那你果真是小孩！本王丙戌年属狗，比你还大一年！快叫哥哥！”

斐慈是皇宫里最小的皇子，本来他并非皇储，可大皇子在一次狩猎中无意堕马身亡，太子之位这才突然落到武术高强的斐慈头上。

“你当真怪人一个！我偏不叫！”无妄调转马头，骑着斐慈的马往竹篁深处跑去。

斐慈自然不能撇下他，赶紧跟了上去，大喊道：“别走，快让哥哥看看你脚板底是不是光溜溜的没有痣！”

斐慈边笑，边跟着无妄，只听耳边风过竹林声音飒然，青翠欲滴的绿色在眼前如滚动的丝绸般移动。绿竹猗猗尽头处，有个小小仙庙，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苍宿殿”。

来到庙前，无妄猛地下马。

他双手合十轻声念道：“过了这个庙，就真的要下山了，我需要和师尊说一声才行。”

仙庙虽不大，可收拾得很干净。皆因苍宿阁弟子定期来此打扫，为师尊苍宿续上香火。虽然苍宿多次说过不需要，可身为弟子，自然希望师尊受人供奉，香火通明。

无妄一边上香一边在心里想着：“师尊苍宿也是个怪人，虽武功高强，可却低调得很。就连苍宿阁的名字也是在他飞升之后，同门才用他的名字给阁里起名。师尊苍宿才是世间上真正完美的人。唯有这样无私的高人，才能成仙吧？”

斐慈栓好马，拍拍手上灰尘跨入庙里，轻声说道：“那我也来拜拜你的师父，让他保佑我顺利找到那坏人。”

他看了看，这仙庙里竟没有蒲团，难道要人直接跪在地上吗？

灵鸢此时在石供桌上梳羽，斐慈探寻的神色很快被无妄以灵鸢之眼看在心里。

无妄道：“你站着拜拜就好。我师尊他不喜欢别人跪他。你若心诚，坐着拜都行。”

斐慈眨眨眼，双手合十轻轻念着心中所想，声若蚊吟。

等斐慈睁开眼时，无妄拿着石供桌上的梨子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无妄问道：“话说我突然想到，斐公子你说的那个坏人……其实他现在什么都还没做吧？国师只是预言而已，但不代表事情真的会发生。要是你因那段谶语杀错人，被天下人唾弃怎么办？”

斐慈走近石供桌，将灵鸢头上的桃花摘下别在无妄耳后，苦笑一声，无奈叹气道：“是啊，可我的使命就是要保护我的子民。如果天下人为此恨我，认为我杀了个无辜的人，那便恨吧。生于太平盛世下的花，不必担心风雨飘摇，那是因为有爱花之人愿意为他们挡下倾来的所有风雨。只要杀一个人就能换来凌霄国的安宁，我哪怕是被千夫指也甘之若饴。”

无妄绾了绾发，继续问道：“不过……要是能找到那人，你大可把他关起来，等一年时间过去，国师的预言就失效了。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斐慈薄唇挑着清浅弧度，答道：“若我施以仁慈，他逃出去祸害我成千上万的子民怎么办？本来只要死一个人的事，无意动了恻隐之心，那以后要付出的将会是难以计数的人命。能救下万人，哪怕我受点罪也无妨。总之，我不会让无妄你的手沾上无辜的血，你只要在我身边保护我平安就行。”

无妄叹了口气，开始怀念山上的日子。还是在山上好，没那么多纷纷扰扰。无妄一时有些动摇，他不认为所谓的预言可以带来实际的伤害，那些都是无稽之谈！

但既然已经答应斐慈一年内要护他周全，江湖上的事说到便要做到，否则就是坏了苍宿阁的名声。

就当是下山长长见识，修修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