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桦姑离开，无妄登时流下两行清泪。

斐慈第一次见无妄如此痛哭，一时慌了手脚,愣了一会才想起要把信拿给无妄，急急去把灵鸢抱过来放到信旁。末了，他又掏出手帕，怜爱地给无妄擦去面上泪水。那俊美白皙的面上泪汪汪的，无法聚焦的双眼含着渊深难测的忧伤。

桦姑没念过什么书，信上只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

“旺旺儿，保重。你肩上易寒，切勿吹风。”

落款的称呼写的是“桦娘”。

见到落款，无妄鼻头红艳艳，又哭得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纸上瞬间晕染开几个泪点，模糊了字迹。无妄只觉身体轻飘飘的，像是从君靖山山峰上直直坠下去，无助得几乎心碎。他将信紧紧摁到胸口，朝四处大喊：“桦娘，我没觉得你是坏人，我不应该惧怕你，你快回来吧！”

斐慈不懂他们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见到无妄如此伤心欲绝，也知道现在不应该过问。他轻轻拍着无妄的背，不知不觉将其揽入怀里安慰。那一贯所向披靡的武仙似乎变成了一个小孩儿，缩在斐慈怀中竟瘦小起来。

哭了许久，他站起身跑到桦姑住过的房间，嘴上呢喃道：“她一定没走。她是在骗我呢！”

在无妄十三岁那年，桦姑也是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那时无妄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不仅茶饭不思，而且武功也不肯练。直到苍宿拿出桦姑留下的亲笔信，这才重新振作起来好好习武。他想成为天下最厉害的人，等到桦姑回来，就能亲自保护她了。即使……她不需要。

如今他已成为天下第一，不好不容易和她重逢，可自己却不小心把她气走了。无妄悔得猛捶胸口，不断责怪自己。

见状，斐慈直接摁住无妄的手，不让他残害自己。无妄不想失手伤了斐慈，这才收了手。

夕岚在房里四处搜寻，无意找到一把剑，说道：“无妄少侠，这里有一把好剑，上面刻着少侠你的小名，应当是桦姑留给你的吧？”

无妄接过剑，用指腹摩挲着剑柄上的刻字，又再度发出凄厉的哭声。那声音听了可怜，就像受伤的小兽在鸣叫。“桦娘……我要你亲手把剑给我……呜呜……”

他掂了掂那把剑，只觉那剑比无陵宝剑更要轻巧，材质摸起来应当是一样的，平日里用来练习应当很是顺手。他之前就和桦姑无意提过，说无陵宝剑虽威力无比，可耍久了手疼，用来练剑的时候好折磨。看来桦姑那时便已记下这此事，悄悄找时间为无妄铸剑。

夕岚在房间里继续找着，又翻到一个瓷罐，里面放着鱼眼般大小的丹药。他问道：“无妄少侠，这些药，应该是桦姑留给你的吧？”

无妄接过瓷罐，这才想起桦娘之前叮嘱自己要时常服用这些丹药，对身子好，肩膀不容易发寒。想到桦娘对自己万般好，自己却气走了她，不禁伤心欲绝，话都说不出口。

斐慈连忙安慰道：“你莫要悲伤，也许她只是临时要去处理一些事情。我会让哨探四处帮忙留意她的，你放心。今日你心情不好，就不练武了，我带你去市集散散心如何？”

想到市集，无妄点了点头，回房换了身衣服出门。

他们沿着翠海客栈对外的翠湖走去，沿途有一条蜿蜒的竹林小径，风景极为幽丽，山边开着无边无际的三色堇和矮牵牛花，行走间风里盈着阵阵幽香。无妄无意观赏，匆匆迈着步子。待坐上马车，无妄抱着灵鸢靠着轩窗，似乎想要在市集上找些什么。

直到外面出现一个铁匠铺，无妄站起来大喊一声：“停车！”，他一下子没站稳，幸好被斐慈稳稳扶住，无妄来不及害羞和道谢，赶紧跳下车跑到店里去找掌柜。

无妄慌忙道：“掌柜，请问你最近有没有把烘炉借给一个女子？她大约三十多岁出头，身上背着一个黑木盒子，腰上还有一个铜算盘，很好辨认的。大概比我矮一个头。”

铁匠笑道：“有啊，那姑娘出手阔绰，借用了我的炉子大约四天，给了我许多钱。她打铁时相当称手，真的是看不出她竟有如此魄力和手劲。”

无妄急急追问道：“那她现在在哪，你知道吗？”

“她啊？她昨天找我取了剑留下钱就走了，也没说要去哪。少侠，你手上这把就是那姑娘打的剑吧？咦……你身旁这把……”无陵宝剑是剑中极品，识货的铁匠一下就看出来无妄身上的剑并非寻常物，是珍品中的珍品。

无妄不想节外生枝，行一礼便匆匆告辞。

见无妄心中依旧郁结，斐慈主动开口称赞桦姑：“桦姑她武功高强，还会亲自铸剑，想来必定能好好照顾自己，无妄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了。也许待她解决完事情就会回来找你。”

无妄往马车那边走去，握着无陵宝剑的剑首淡淡说道：“无陵宝剑也是出自桦娘之手，她在我心里，是一位值得敬重和敬爱的长辈。若是有机会遇到她，我一定不会再让她离开我。”

听到桦姑竟是铸造无陵宝剑的能匠，斐慈心里一惊，顿时对无妄乳娘又生了几分崇敬之意，他挑眉道：“既然她有如此韧劲和才能，在江湖必定不会被人欺负。你安心，她肯定是去了其他地方做事，她是长辈，做事定有分寸。”

无妄抱着新铸的剑点头，叹气道：“嗯，你说的在理。慈哥哥，你陪我去前面看看吧，我想给新剑选一个剑穗。”无妄其实没有使用剑穗的习惯，可他心里难受，心想这是桦姑临走前给自己亲手打造的宝剑，一定要好好使用。

“我这里有多的，给你吧。上面有大师开过光的祥玉，刻有麒麟和葫芦，可保平安。最重要的是，这条剑穗是东宫近卫的象征，你可以凭这个自由出入皇宫。”斐慈从腰间锦囊中掏了一会，取出一条由墨黑、琉金丝绦编织而成的剑穗，上面串着一块翠玉和小小的令牌，华美巧致。

这剑穗很明显和丹枫、夕岚他们几人的不一样，无妄懵懂开口问道：“可是……丹枫和夕岚他们用的剑穗，明明不长这样。他们的，似乎要……简单一些。”无妄本想说简陋，但很快意识到那样说不好，于是又改了口。

“总之……你收着就是了！”斐慈纤纤柔滑的长指来回拨弄那剑穗，很快将剑穗佩好在剑上。太子的贵手上一圈圈是翠戒和金戒，富贵得很，无妄见那手美得晃眼，只能捂住灵鸢的眼，让它别仔细看。

“你看，威风吧？”斐慈将剑穗完全系好，伸指弹弄剑穗末端的流苏。

无妄拿着剑到一旁的空地挽了个剑花，只觉那剑比无陵宝剑顺手许多，外形和小时候用来练习的木剑有些相似，想来桦姑定是以那把木剑为原型打了一把新的铁剑。他收剑回鞘，忍不住又湿了蒙眼布。

“我们……我们去吃些糕点如何？”斐慈不愿见到无妄伤心，便指了指前方一个茶楼。

无妄没有心情，但若是有好吃的他也不想推托，应了一声便解开蒙眼布闭着眼跟上。那白绸布湿了个透，蒙在面上难受得很。

鲜有这样的机会能见到摘下蒙眼布的无妄，斐慈忍不住斜眼觑去。

无妄哭得双眼带绯，但面上依旧洁白若雪，简直俊丽绝俗。清秀的眉下弯着一双微微阖上的眼，睫毛密密麻麻地簇拥着，再加上那瓣厚薄恰当的唇红若涂朱，似是在讨吻。“这蒙眼布还是盖上的时候好一些。”斐慈心想。毕竟那样的瑰丽艳绝不能时常见着，轻则心跳加速，重则发汗减寿。

路走到一半，斐慈不敢再往无妄面上看去，可内心又天人交战，走着走着，竟无意撞到了一个江湖术士。

江湖术士被撞了之后并无恼色，相反直接稽首跪地四拜，说道：“草民拜见……驰公子……殿下。”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竟直接说出斐慈在外的化名。

斐慈和无妄都吓了一跳，心里默念玄纪县不愧是临近太微国的县镇，随意遇到的江湖术士都不容小觑。

无妄心想：“这江湖术士如此高明，那是不是可以帮忙算一下，我的桦娘去了哪里？”

还没等无妄开口，江湖术士便轻捻指腹，说道：“少侠，你要找的那女侠，她在北边不远处。”

无妄面露惊讶之色，嘴张开成球状，问道：“那她平安否？”

江湖术士摊开手心，示意再回答的话需要收取卦金。

夕岚见状赶紧放下一枚银锭到那术士手心，厉声说道：“速速告诉我家少侠。”

江湖术士将银锭塞到钱袋子里，笑吟吟抱拳道：“嘿嘿，多谢少侠，那女侠平安得很。你大可放心。”

无妄又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忽然离开玄纪县？”

江湖术士笑眯眯地，又摊开已然空无一物的手。

夕岚啧了一声，喊道：“难道方才给你的卦金不够你回答两个问题吗？”

斐慈摆摆手，示意夕岚再给。江湖术士得了银子，这才开口道：“她有要事要办，所以才会匆匆离开。小仙和少侠有缘，就让小仙为少侠看看相，如何？”江湖术士张开手，又瞥了一眼无妄握着剑柄的手。

无妄愣了一会儿才明白，那老先生不是在要卦金，而是想自己把掌纹露给他看。他吸了吸鼻子，站直身子，把左手交到江湖术士手心，好让他看个清楚。

只见江湖术士在初见无妄那左手手心时，先是挑了挑眉，随后似乎打了个冷颤，摩挲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少侠的掌纹错综复杂，实在是暗藏玄机。而且少侠指尖手心发冷，令小仙只在少侠身上见到一团白光。小仙行走江湖数十载，算遍天下，也难窥少侠全貌。”

少时，江湖术士顿了顿，抬眼直视无妄，声音低沉道：“少侠目盲却心明，实属天生异象，非寻常人可比。少侠这些刀疤，虽模糊了天命线，但也斩断了命运由天注定的自然规律，少侠你已然将一切掌握在你手中。但少侠你这条路……实在是不好走。”

西岑是个急性子，听了半天都没听懂，于是赶紧追问道：“你这说了等于没说。我家少侠武功天下第一，还用得着你在这里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么？快说些有用的话来听听。”

江湖术士翻着钱袋子，将其中一枚银锭归还，说：“少侠非池中物，他的命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窥探的？请恕小仙愚笨，实在是算不透。”他抱拳行礼后，疾忙走了。

无妄听得云里雾里的，完全不知道那江湖术士说了些什么。他心想道：“他一眼就能猜出斐慈是贵人，应当不会是个骗子，总之只要自己的桦娘并非是故意离开自己就好。她那么疼我，一定是有要事所以才离开的。”想到这里，无妄面上又盛满笑意。

见无妄开心，斐慈巴不得想再掏点银两，让那个江湖术士给无妄再说些好话。两人笑吟吟来到茶楼里吃起糕点，斐慈悄悄觑去，发现无妄似乎已经从大早上那大悲大痛中脱离出来，笑得和碟上糕点那样甜丝丝。

就在这时，楼下忽地奔驰而来一匹良驹，那剑客尚未下马栓好绳，便已凌波微步点足而至。他来到斐慈跟前行一大礼，恭谨说道：“公子，幽琴接到探报，说是玄纪县的赏春楼曾经接待过一名足下有七颗痣的贵客，他不仅武功高强，且年方廿四，正是龙年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