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江是一条尤为湍急又宽阔的大江,横亘在凌霄国和太微国之间,算得上是两国之间的国界河。由于两国交好,江上频有游船来往,官府不会严查。
斐慈抓住无妄的手,劝道:“现在天色已晚,我们明日再去吧。”随后他垂眸看向丹枫,说:丹枫,你现在马上去找曹县令要一份晏江巨船的名单,再找他要艘行驶平稳的大船和几个得力的船夫,我们明日之后就在船上行动。速去速回。”
丹枫应了一声,马上冲出大门策马去办。
回到客栈厢房,随行的小童栗子泡了一壶银针茶为斐慈提神,明日要去晏江找徽羽堂的人,必定要先谋定而后动,方能应对自如。
无妄帮不上忙,于是让栗子帮忙烧了热水先行沐浴歇息,到时候上了船可能不好澡身,他可不想好几天在船上不能洗澡。以往他在君靖山上已经养成了每日在溪中浴身的习惯,下了山后若是无事,也会尽量每日沐浴,加上现在张馆主为他开了驱逐寒气的药方,泡澡便成了心心念念的事。
温热的兰汤浸泡得无妄浑身松弛,感觉飘飘然都要在木桶中睡着了。栗子去楼下烧水还没回来,灵鸢跑出去玩了,无妄正好在木桶里放松着脑袋,轻轻哼着之前师弟铃星教自己的小曲。
可刚擦拭完肩膀,房门忽地被打开,还传来一阵玎玎的铃铛声,“无妄,你可会苦船?啊——你在沐浴!失礼了!”
无妄认真回道:“我没坐过船,不知道呢。”
斐慈迅速关上门,隔着门又开口问道:“对了,张馆主为你开的药浴方子如何?要是有用,我让栗子明日早些再去取。”
无妄眼前一片漆黑,不觉得被同样身为男子的斐慈见到自己的身子有什么不妥,更何况两人隔着银丝屏风,他大半个身子都在木桶里,估计也见不到什么。而且无妄自认为自己的身子全是伤疤,若不是氤氲在一片白雾中,肯定是要吓到斐慈的。
“那个啊,我感觉挺有用的,我泡了几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觉得肩膀没那么冷了。”无妄认真答道。
“好,那我让栗子明早去取点,到时候等你上了船也能继续泡。”斐慈在门外说道。
少时,门外静静的,直到栗子抱着水桶啪嗒啪嗒冲上楼,门口处才传来吱嘎的开门声。随后,只听见斐慈和栗子密语几句,铃铛声和脚步声便一同进了屋子,那脚步声很重,明显不是栗子那样年纪的孩童能踩出来的声响。
“谁?!是栗子吗?”
无妄不敢去猜,但他心里有答案。可斐慈是多么矜贵的人,又怎么会帮自己倒浴水?莫非他是有事,所以一起进来了?可是无妄并没有听到栗子的脚步声呀……
“是本王。栗子明日要早起去取药,我让他早些歇息了。”耳畔传来的,显然是斐慈高亢清润的嗓音,随之而来的还有唰唰的倒水声。
“你让夕岚来帮我不就好了?殿下你纡尊降贵的给我倒水,我内心不安。”无妄把身子一沉,怕身上的伤吓到斐慈,想用水面上的药草遮掩自己的身子。
在斐慈的记忆里,无妄极少这样称呼自己为“殿下”。他拿起水瓢把煮好的药草浴水浇淋在无妄肩上,趁着灵鸢不在屋内,他还故意多窥了几眼——
那本应洁白如瓷的皮肤被浴水浸得绯红,唯有露在水面上的一截脖颈和小脸透着白,因近来被斐慈养得丰润了一些,漂亮得倒是有点像一块水磨年糕。鲜能见到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虽然被香雾浸得水汪汪,可瞳上浮光一晃一晃,像没有灵魂的琉璃球。
没得到斐慈的回应,无妄知道斐慈肯定偷偷在看自己,他摩挲到木桶边沿的浴巾,取下披到肩上,忽地提高了声调喊道:“我已经洗好了,你出去吧,我可以自己更衣。”
斐慈调笑道:“这水可是栗子辛辛苦苦烧好的,小脸都熏黑了,你不好好泡,就浸了一会儿就要走,这不是煞费了他的苦心么?”
无妄正想着藉口,登时察觉面上一阵温热,似是斐慈的呼吸。
“你的眼睛里,似乎住着君靖山的冰雪。”斐慈莫名其妙地说。
无妄的眼虽然和普通人看起来无异,可斐慈能感受到无妄眼底里的清冷。他有时候会想,若是无妄能看得见东西,那么他是不是不会如此冷漠。可无妄能成为武仙,也全因他目盲,否则两人也无缘相见。
“胡言乱语。”无妄略过斐慈的话,准确无误夺走了水瓢,自顾自的浇淋起来。
斐慈忽略无妄锁骨下的疤痕,开口问道:“原来你一直戴着一枚翠玉,平日里你几乎不露出自己的脖颈,我都不知道你有这样一块美玉。当真漂亮……”说完,斐慈伸手想拿起细看。
无妄直接拍掉斐慈的手,大喊:“这是我娘留给我的玉佩!你别碰!”
斐慈被无妄重重打了一下,本想发怒,可听到这话,面上怒色马上消了,只敢远远看着那块玉。毕竟那翠玉通体温润,雕工细腻,斐慈见惯了好东西,一眼就知道这玉佩非市井之物,和无妄手腕上那玉镯子用的应是同一块玉料。如此看来,无妄的父母非富即贵。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会将无妄遗弃?就因他目盲吗?听闻民间有传言,说是谁家生下目盲口哑的孩子,那么这家人的运势就会急转而下。可这些也不过是太微国那边传过来的说法,难道无妄是太微国某个大户人家的公子?
见玉佩上有雕纹,斐慈小心翼翼地询问无妄,毕竟上面说不定有无妄身世的秘密,“小无妄,给我仔细看一眼行吗?我会很小心的。”
无妄本想拒绝,可是想到斐慈见多识广,说不能看出什么,于是凑到木桶边,仰起脖子点头,“嗯,你拿起来看看吧。小心点哦!”
那玉佩用一根淡赭石色的丝绳串连着,两端还搭配了绿松石和红玛瑙作为顶珠,玉佩的主纹路是一条龙。只不过因为龙是皇族的象征,上面刻的是凌霄国开放给百姓使用的简化龙纹,专供给肖龙的百姓或者是想要辟邪的百姓作为饰品纹样使用。如此看来,无妄的亲人是凌霄人。
无妄:“怎么样?有看出什么吗?”
斐慈将玉佩轻轻放下,解释道:“上面刻的是无上皇亲手绘制的龙纹,是凌霄特许给百姓使用的龙纹。家中有属龙的亲人或是想要辟邪,都可以用这个龙纹。如此看来,我的小无妄是凌霄人。”他一笑,温香的鼻息扑洒到无妄面上,无妄吓了一跳,赶紧背过去沉下身子,最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和鼻子。
“属龙……万一我亲娘是那七星人怎么办……?”无妄想到了什么,咕噜咕噜地从水里忽地站了起来。
“那就更好办了,你是她的孩子,派你去劝服她便好……”斐慈轻笑一声,直到望见白雾中无妄被烫得发红的小腹,斐慈瞬间觉得腹下一紧,话也顿住了。
“我是说真的……我害怕……”无妄已经修成无上的武术,自诩不会再有害怕的事情了,但若那个会毁天灭地的七星人是自己的亲人,自己要怎么下死手大义灭亲呢?
“别胡思乱想,好好泡澡吧,我给你舀水。”斐慈红着脸摁住无妄肩膀沉回木桶,克制心神后,用水瓢给他舀水。
两人沉默得有些尴尬,无妄便主动开口和斐慈讲述自己是如何被苍宿捡回君靖山的——
苍宿离开凌霄隐居于君靖山后,本想淡然过完余下日子,可一日在山中采摘荔枝时,在路上发现一个可怜的婴儿在哭泣,身旁还有些许银两和首饰。苍宿不会照顾小孩,可又不忍这婴儿独自在山上被野兽吃掉,于是便带回茅屋养着。这个婴儿便是无妄。
斐慈道:“如此看来,白鹤武神除了武功高强以外,还有一颗大慈大悲的心……”
无妄听到斐慈夸赞自己的师尊,忍不住又和斐慈说了许多师尊的威风史,直到水有些凉了,斐慈这才拉着无妄赶紧出来穿衣服。
灵鸢一直在外面玩,怎么都不肯回来,无妄心想道:“我和慈哥哥都是男子,刚刚他一直帮我舀水,也没感觉他害怕和嫌弃我的丑疤,我在他面前穿衣服,应该没什么吧?”
斐慈见无妄如此单纯,便主动走到屏风外背对着他,只是给无妄递衣服时才偶尔觑上几眼,那身子睨多了只觉喉咙发紧,到后来便不敢再看。他闭着眼把衣服一件件递给无妄,结果腰带却一不小心掉进木桶里。
“慈哥哥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无妄问道。
“没、没什么。我该回去了。我有些困了。”斐慈故意打了个哈欠,从衣桁上取了另一个腰带给无妄,再伸手把木桶的腰带捞出来就匆匆走了。
翌日。无妄收拾好行囊便跟着斐慈他们来到码头。栗子去医馆抓药了,大家等了好一会儿才开船。
坐船的感觉比想象的要难受些,无妄虽深谙水性,但没坐过船,只能捂着脑袋躺在舱房床榻上休息,由栗子贴身照顾着。
栗子的年纪和师弟铃星相当,但外表看起来更稚嫩瘦弱。他并非是由斐慈从宫中带出来的宫役,而是在寻人路上无意救下的一个孩子。栗子想要报答斐慈,于是便一路跟随。
“我好些了,你也不用和我说外面的风景了,你说了一路,也该口渴了,快去歇息吧。”无妄把头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一听就很勉强。
“无妄哥哥,我就在一旁陪着你,你若是难受便喊我。”栗子抱着木盆在旁,担心无妄作闷想呕。
“好吧……”无妄见栗子如此坚持,也不再劝,干脆阖了眼乖乖躺着。待晕乎乎的感觉逐渐离去,无妄再次醒来时,耳边那熟悉的铃铛声随着江涛起伏晃动着。
“慈哥哥?”
由于灵鸢也是第一次坐船,早就晕得吐口白沫倒在一旁,所以无妄上了船便真的见不到东西,只能靠听力辨认身边人。
“无妄,我有一事要求你,你务必答应我。”
“什么事……你得说了我才能答应你。”无妄有些紧张,有恶兆的预感。
“你换上这个,几日后随我潜入徽羽堂的巨船上。”
语毕,无妄感觉斐慈放了一团锦衣在自己身上。无妄爬起身摸了摸那几件衣裳,又比划了一下,蓦地就脸红了。
无妄怒嗔:“这……这好像是姑娘家穿的衣服,你为何要我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