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回客栈后院有一间二层阁楼,樟木质地的楼梯通往第二层的房间,拾阶而上还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听上去这木质楼梯好似命不久矣,实则沈将来夫妇开春时节才雇了人修过。不过阁楼的主人平素里上楼,总是连蹦带跳,风风火火不知轻重,导致梅左每次瞧见这樟木梯,总会兔死狐悲般挤出几滴眼泪,心疼其过着非梯的生活,因为那是沈离歌的屋子。
但是,此番回来,梅左却顾不上这蒙尘的木梯。
阁楼一层,四面无壁,往阁楼后方看去,正是闻名遐迩的瘦西湖,入眼处长廊台楼比比皆是,四周是仍旧翆意盎然的树木,而这些林木更是将湖面衬的青浓绿重,澹澹生烟。
极目远眺,还能瞧见湖对岸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是扬州最为繁华的地段,勾栏瓦肆,琴坊酒楼之多,让人眼花缭乱。秦斯然收回视线,余光打量着周身几人,神色忌惮的无相,目露期待的梅左,神情严肃的沈将来和似笑非笑的李果。
早前,秦斯然随着梅左来了这后院,总算见着了三人口中的离儿是何模样,生得杏眼黑眸,秀挺鼻梁,展颜一笑虎牙悄然而现,秦斯然觉着这是一个面容可爱精致的小姑娘,说是令人见之生喜也不为过,只是……秦斯然暗自思忖,眼前这般架势,似乎别有一番意味。
一楼的长桌靠椅,从沈离歌七岁时起落地搁置在此,便从未移动过分毫,张帆同沈离歌垂头丧气的站在桌尾,一抬头便是坐在主座的李果,其余人则分坐于两侧紧盯着两人,颇有几分三堂会审的味道。
李果微眯着那双好看的凤眼,缓缓道:“离儿,此次你是愿早间寅时蹲两个时辰的马步,还是愿下去抄一千遍戒训呢?”
沈离歌讨好地笑着,双手不自然的搅动着系在腰间的葱绿色丝带,左顾右盼地回道:“娘亲,离儿能不能一个也不选啊?”沈将来瞅见自家女儿递来的眼神,坐正身子,刚想开口求情,便见慵懒倚在扶椅上的李果,巧笑嫣兮不发一语地看着他,讷讷半晌,迅速转头看向沈离歌,色厉语严:“沈离歌,怎的敢同你娘亲讨价还价起来了!还不接罚?”
梅左撇嘴,沈将来使眼色眼皮都快抽筋了,随即笑呵呵地对着沈离歌道:“离歌,师叔当初可是罚我三个时辰,两千遍戒训,师叔待你可谓是手下留情了。”说完,一脸羡慕。
沈离歌瞧着幸灾乐祸地梅左,气得面红耳赤,反唇相讥:“呵,梅左,你心爱的琉璃盏还在本姑娘这,你就不怕它尸骨无存?”梅左听了这话,面皮抖了抖,冷哼一声撇开眼,秦斯然看着吃瘪的梅左莞尔一笑。
李果蹙眉,冷喝道:“行了!毫无悔意,既然如此,两罚齐领。”
此言一出,无相扬起唇角,当初沈离歌用马蜂蛰的他满头脓包,临了还不忘撒痒粉,浑身起红斑的惨状,仍历历在目,此时魔头被治真是大快人心也。沈离歌看见无相的笑容,气急反笑,方才她还疑惑这人是谁,仔细瞧了眼才将改了容貌的无相认了出来,随即眼神诡异地扫了眼无相的脑袋,无相疑惑地摸了摸发凉的后颈。
李果看向一旁不敢吭声的张帆,余怒未消:“张帆,我当初出门时,是如何吩咐你的?明日你便同离儿一块领罚。”
张帆连忙点头,诺诺称是,心头苦不堪言。
李果见其应声,情绪稍缓,挥了挥手吩咐道:“去将正堂收拾干净。”张帆手忙脚乱地走出阁楼,步履飞快仿佛有洪水猛兽在追他一般。李果揉着眉心,瞅见沈离歌站在原地不动,冷声道:“怎么,还需我请你去吗?”秦斯然便见沈离歌哆嗦了下,谄媚一笑,追着张帆而去。
沈将来笑道:“还未来得及向二人介绍秦姑娘,便出了这种事,倒让秦姑娘见笑了。”
秦斯然含蓄浅笑,道:“无妨,我识得他们便可。”
梅左拿着手中的糖葫芦串,神情复杂,方才秦斯然见她气闷,将自己手里的也塞进了梅左手中,现下,糖葫芦竟尽数落入梅左腹内。梅左将东西往桌上一搁,刚想开口,便见张帆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说道:“掌……掌柜的,江……江……”
梅左迅速接道:“江子清?!”
张帆缓过来,频频点头:“就是江夫子。”
秦斯然发现梅左同沈将来夫妇的脸色变得煞白,相视苦笑,她不解地看向神色慌张,嘴里不住念叨的梅左:“完了完了,来不及准备棉花了!”梅左似是想起什么,看向秦斯然,语气郑重道:“斯然,待会儿定要稳住,忍过这一刻钟便好。”秦斯然不明所以地颔首。
接着院中传来阵阵脚步声,沈离歌笑容僵硬,身后跟着一身负长琴,身穿杏黄色罗裙的女子,女子款款而来,面容清秀,木钗挽发。
江子清目不斜视,径自走向靠墙的位置,那里摆着软垫和矮几。江子清跪坐在软垫上,将身上的长琴轻柔地摆放在矮几桌面,随即,抬眸面无表情地看向众人,声音嘶哑:“我前些日子谱了一曲,听闻你们回了,便想奏与你们。”说罢也不看众人反应,便微微磕上双眸,纤长白皙的手轻抚琴弦,她就在那,却好似离人千里遥不可及。
见状,沈将来夫妇嘴角抽搐。梅左硬扯起一抹笑容,低声说道:“待会儿子清奏曲,斯然莫要惊讶。”秦斯然若有所思地点头,而不解其因的无相,则茫然地看向指尖微动的江子清。
铮——
江子清神色陶醉,十指在琴弦间翻飞,无相浑身一震,差点没稳住椅子跌落在地,秦斯然蹙起眉头,这时,她终于明白梅左和沈将来夫妇听闻其名瞬间大惊失色的原因。
琴声激荡刺耳,毫无美感,可算是一曲惊魂,更像是不通音律的孩童好奇抚琴,胡乱弹奏而出,或许与之相比,孩童弹奏的曲子更为悦耳也极有可能。梅左几人忍住捂上双耳的冲动,强颜欢笑,沈离歌悄悄扯了扯张帆的袖口,张帆低头表情痛苦而不解,直到瞧见沈离歌往正堂方向使眼色,了然地随着沈离歌退了出去。
两人跑到客栈外的小巷,远离魔音顿时舒了口气,沈离歌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道:“江姐姐的曲子,还是这么与众不同。”张帆不答,揉着刺痛的耳朵苦笑以对,暗自腹诽,真不知书院为何会请江夫子教学生琴艺。
梅左见秦斯然微微皱起眉头,悄然而起,站立在秦斯然身后。秦斯然的双耳被梅左捂住,怔忪片刻,梅左的手四季冰凉,完全不像习武之人该有的温度,不过此时倒是激得秦斯然神思清明,耳膜的疼痛感稍稍缓解。煎熬不已的李果偏头正想向梅左说道,却发现身边的没了梅左的身影,复抬头,便见梅左捂住秦斯然双耳,食指在其太阳穴轻揉的场景,心头的奇异感又强烈几分,李果手指戳了戳正沉浸在琴声中无法自拔的沈将来。
沈将来回过神,眼神随着李果的视线落在了梅左二人身上,李果见沈将来神色了然,心头一喜,刚想询问沈将来,却见其起身一步跨到自己身后,手上的动作同梅左别无二致,李果顿时面露忧愁之色,一时间竟无语凝噎。
一刻钟过后,江子清满意的收手,睁开双眸昂首看向众人,浅浅一笑,右颊的梨涡让她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语调轻快:“如何?”
如释重负地几人长吁口气,正了正神色。
梅左沉醉地抚掌,道:“妙!”
沈将来紧随其后,道:“妙哉!”
李果将散下的发丝别在耳际,浅笑:“妙极了!”
无相合掌,看着三人眼带敬意,暗道,这番本领,小僧真是自愧不如,拍马不能及啊。秦斯然瞧着几人似是诚恳地模样,盈盈一笑。
得了赞美,江子清颔首,神色愉悦地将琴收好,翩然离去。
梅左无奈地道:“子清姐,依旧这般奏琴,如风书院的言老夫子怎的还不将她赶出来?”
李果失笑,戏谑地回她:“若子清当真愿再奏一次《清弄》,你又敢听么?”话音刚落,梅左不假思索地迅速摇头,《清弄》?要人命的曲子,再如何惊为天人也不敢听上一曲。秦斯然骤然听到“清弄”,有些失态地看向江子清离去的背影,心神恍惚,轻声低喃:“江畔琴声引人眠,梦中不见琴师影,原道是清风自来,弄千弦。”
耳聪的几人,闻言一怔,梅左犹豫半晌才道:“斯然竟识得子清?”沈将来夫妇亦不解地看着秦斯然,江子清退隐十余年,时间最是无情,当年再如何风光,这十余年里,人们也早已忘了当年那位一曲动江淮的奇女子,更何况以秦斯然的年岁,应当不识子清才对。
秦斯然回神,嘴角噙笑,道:“虽不曾识得面容,但《清弄》我耳闻已久,倾慕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