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大道上是日复一日的喧嚣,梅左距从徐世和府邸出来已经有段时间,她走得慢极了,远不及来时的速度,她目光不偏不倚直视前方,路走得也算稳当。行色匆匆的人略带歉意地朝她还礼致意,为方才冲撞了她而感到失礼,她神思不属地微微点头,继续往叶宅走去。
梅左远远看到叶宅,突然站定,仰头眯着眼看向高悬的日头,过往的金陵百姓目带奇异地打量着她,窃窃私语。直到眼睛干涩疼痛,梅左才收回视线,慢悠悠地走向叶宅大门。
“这位小友请留步,能否打听下满庭春如何去?”
梅左瞧见拦住她去路的是两位老人家,看上去应当是夫妇,收了收略微冷冽的表情,一抹浅笑恰当而合适浮现出来,“老人家,我并不识得去路,还请问问旁人吧。”说罢,拱拱手掠过两位,就要进叶家宅门。感觉始终是种玄妙的东西,就比如才一擦身,梅左瞥见老妇眼眸中的精光,她陡然停下脚步,咀嚼出一丝不对劲出来,那双眼睛似曾相识。
“老人家,等等。”那两位老人家闻声回头,梅左眼角微挑,这个变化轻微似飞蚁振翅,却连带着表情也轻佻散漫起来。
“小友还有何事?”老妇口吻还算平和,眼中腾起警惕。
梅左只笑了笑,“我观老人家有些面熟,似是见过。”
“我倒是觉着小友眼生得紧。”老妇似是想笑,拍了拍身侧佝偻着身子一言不发的老叟,“你见过吗?”老叟含糊不清的敷衍过去,掀起眼皮扫了眼梅左,眼见要对上梅左审视的眼神,极快地偏过头去。
梅左步履平稳慢慢走近老妇,俯身紧盯着老妇的双眼,那双眼像是汪着一泉清露。梅左的笑意全数隐了去,侧过头看向老叟,老叟颤了颤,他恍惚见看到那双眼蛰伏着一头身陷囹圄,伺机冲破困顿的野狼。梅左扯着嘴角冷笑,收回视线落在老妇额头上,话语铺陈直叙,听不出一丝起伏,“你呼吸不稳,应当很紧张”,梅左抬手食指指腹摩挲着老妇满是沟壑的额头,倏地收回手,“老人家的眼神不当如此清澈,对吧,沈离歌。”
“我想师叔出门前,有好生交代过你,好好呆在客栈吧,嗯?”
沈离歌不答。
“子清姐也不知你出来了,对么?”
沈离歌仍是不答。
梅左瞧着她,先是一笑,再是一叹,“沈离歌,你完了。”
叶家上下,认识沈离歌的人听闻沈离歌来了,都慌乱的不成样子,管家连忙吩咐下去,将贵重物品藏深些,那些个奇趣的东西万不能让这个祖宗瞧见。
外头是不动声色的兵荒马乱,叶家会客的大堂内寂静到仿若时间凝结。几人的架势摆在那,无相只是站在堂中央,几道视线总在他身上飘来荡去,惹得他脸皮发紧,戒疤周遭渗出细汗,风一吹,凉得他有些抖。无相掐了个佛礼,有些痴,喃喃念叨,“我不怕,我杀过人,还很多,不怕这些魔头,我才是魔头......”
沈离歌穿着那身老旧的袄子,人皮面具早被撕了去,难得低眉顺眼不敢吱声。叶怀俗立在梅左和叶凡尘身后,面上有些同情,缅怀一样悄声说着,“沈侠女好走,叶某人会为你收尸的。”叶凡尘回头警告般皱了皱眉,叶怀俗连忙噤声,当个哑人。梅左只是瞥了他一眼,冷着脸不说话,看着对面沉默不语的沈将来夫妇。半晌,梅左揉了揉眉心,李果那股子火气都快把她的眼睛熏瞎了。
“跪下!”
沈离歌听着沈将来的话,不抬头,麻利地就跪在堂内。
叶行泽瞧着势头,忙出来打圆场,“将来,离歌还小,不懂事......”话还未说完,就被沈将来截了话头,“叶大哥你别管,旁得事将来能饶,唯独这件事不成。”话毕,转头看向梅左,“梅左,戒尺拿来。”梅左起身将手边的戒尺递给沈将来,侧眼偷偷看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的李果。沈将来走至沈离歌面前,沉声道,“手。”沈离歌抿着唇,颤巍巍地摊开双手。
“一百尺。”沈将来紧捏着戒尺道。
“三百尺。”这声音轻飘地很,柳絮似地落了地。
“师叔!”
“师叔祖!”
“小果!重了!”
无相猛地抬起头看向李果,“罚我吧,是我将她带出来的。”余下几人有些惊异地瞧了他几眼,俱是摇了摇头。沈离歌侧首看向无相,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犹豫了会儿又咽了回去。
李果浑然不觉般不予理会,瞧着沈将来沉默的样子,继续道,“沈将来,你若是心疼,便换我来。”
沈将来咬着牙,抬起戒尺,“受着,明白吗?”沈离歌身子抖了抖,眼神不甘地微微点头。
“一!二!三.......”梅左偏开眼不去看,那尺子铁质的,薄的很,偏生打在手心疼的人连叫都叫不出。堂内的人皆沉默不语,有些发闷的响声在屋内四处乱撞,有些撞了出去,外头的下人忙走远了些,觉着可怖。
“家主。”略微弱气但清晰可闻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叶行泽许久才应道,“何事?”
“有位姑娘称她家公子有事相谈。”
叶行泽不自觉皱起眉头,“可说了来头?”
“只说她家公子姓秦,与梅师父相熟。”
沈将来的手一顿,对上梅左的视线,梅左又偏头看向李果,见未有表示,就朝叶行泽道,“伯父,小左去迎便是。”
梅左刚离开,方才小脸被眼前阵仗唬得煞白的叶怀俗这回儿才定下神来,想同叶凡尘商量几句,朝李果求个情。叶怀俗抬手拍拍叶凡尘的肩,叶凡尘久久未应,叶怀俗还想再唤,自家老父芒刺般的眼神扎得他赶忙闭了嘴。叶行泽见叶怀俗终于安生下来,回收的视线掠过叶凡尘时,定了定。
门外,青叶立在马车车帘位置,一语不发,忽地见梅左从里头出来,才低声说道,“公主,他来了。”
里头的人沉默了会儿,“邀她上车。”
梅左才下最后一阶台阶,就见青叶近身,“梅公子请。”梅左瞧着她的指向,知晓那是何意思,笑了笑,从善如流地上了马车。
唐瑜站在青瓦上,觉得自己喘出的气能吹翻整座金陵城,不过接了山鹰的任务来跟着目标打探消息,本想说不过就是偷偷藏在某处偷听罢了,说出来虽然不体面,可他确实觉着这任务轻松极了。
但是——
谁来告诉他,那辆马车为何绕完大半个金陵城,最后却又停在了那什么叶宅宅门前?
唐瑜抓住被汗水浸湿的前襟,用力拉了拉右衽,他觉得有些窒息,仿佛回到从前师父让他练习轻功的日子。他捂着脸,小腿还有些打抽,“完了,拿什么交代。”话毕,四下打量着,自我安慰似的拍拍胸口,“无事无事,没法子交代不止我一人。”
梅左有些好笑地看着秦斯然,忽地有些许心疼那些跟了一路的人,秦斯然见梅左哭笑不得,不由舒眉浅笑,“本宫也是体恤他们,担心他们整日守着我那公主府会烦闷,这不特意让他们出来歇歇气儿。”
梅左瞧秦斯然那副模样,一刹弯了眉眼,弯了嘴角,眼眸浸满笑意,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徐世和的话就像在她心里沉眠了一只刺猬,刺地她一阵心悸。秦斯然秀眉微蹙,瞧出梅左笑意消减,心绪不宁,“阿左?”梅左一霎回神,看向秦斯然轻笑摇头,“明日的事我已清楚,斯然放心。”说罢拜了声别,掀开前帘下了马车,那动作利落得紧。
秦斯然素来清冷地眼眸显出一丝错愕,纤长地手掀开车帘,静默地看着梅左的背影,太匆匆了些,也太慌乱了些,她收回手,眼睑似蝴蝶起舞,“梅左。”两个字似是能解开九曲愁肠,和了叹息和了然。
“青竹,回吧。”
“是,殿下。”
梅左边应着叶家下人的问候,边往自己厢房处走去。她的厢房和叶凡尘的小院不过一墙之隔,那里头不止一间厢房,不用多想她也知晓沈离歌铁定被关在隔壁厢房内面壁思过。梅左来到厢房门前,推开房门,却见沈离歌抱着叶弱水呜咽,脚步不由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被纱布包裹住的双手上,隐隐透出些红意。
“你弱水姐姐才歇下没多久,这会儿你又扰她。”
沈离歌听是她来,抬头恶狠狠地横了她一眼,不过因着眼睛通红,没什么杀伤力便是了。叶弱水轻轻柔柔地嗓音夹杂着疼惜,“无事,倒是我去晚了些,不然还能向师叔求个情。”
梅左瞧着坐在榻上的两人,径直往前跨了两步,坐在厢房内置的圈椅上与两人相对,“师叔的性子,弱水你又不是不明白,盛怒之余哪听得旁人半句话。再者说,沈离歌这丫头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我们三令五申的事还不放在心上,该罚。”
听了这话,叶弱水抿了抿唇,轻抚着沈离歌的手,“罚得太重了。”
梅左睨了眼抽抽个不停的沈离歌,语气冷硬,“沈离歌,你那悬赏可还挂在血煞榜上,你不明白?”
躲在门外地叶怀俗拽了拽叶凡尘的袖口,“二哥,血煞榜是什么啊?”叶凡尘闻言,先是沉思了会儿,寻摸着怎么去解释,屋里就传来了梅左的声音,“血煞榜就如同当今皇上下的通缉令,不同的是通缉令是活捉拿赏银,血煞榜是人头拿赏。”两兄弟闻声,知晓被发现了,便也进了屋。
见两人进来,梅左又继续道,“上了血煞榜的人,以赏金数目从大到小依次排列,换句话说,只要你的银子够多,不论被挂榜者罪过大小,无论是谁的名字你都可以挂上去。甚至不用揭榜,只需要交出被挂榜的人头交差即可拿到赏金。”梅左掩了双眸,无需揭榜便意味着争抢,谁先拿到人头,赏金便是谁的,上了榜的人便也沦落成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叶怀俗瞠目结舌地看着沈离歌,沈离歌有多少本事叶怀俗还算清楚,对付些杂鱼尚可,一旦遇上武功强者根本无力挣扎,于是分外惊骇,“梅师父,你确定离歌在榜上?”
梅左倏地一笑,嘲讽得很,“不仅榜上有名,还居着第六的位置不放呢。”
叶怀俗紧接着又问,“她是做了什么?”
梅左抬眼看向叶怀俗那双蕴了担忧和好奇的双眼,“挑了青云谷少谷主的手筋脚筋。”
叶弱水和叶凡尘脸色俱是一变,齐齐呼道,“柳家青云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