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内官行事做派低调起来,要说以前也这样,近来却愈发谨小慎微,太子被罚跪了一夜,清早晕了过去,缺席早朝,嬴驷冷眼看着求情的几位大臣,松了口。
骨节抵着瓷碗,一骨碌拍开宫女呈上的汤药,清脆一声,落了地,深色的药渍溅了宫女一身,桃红色曲裾深衣颜色变得浓厚,手背烫的通红一片,小宫女忍着痛,惶恐伏地。
那双三白眼看人的样子,总是冷漠得让人遍体生寒,何青摆手,褐色的斑纹嵌在脸上,嘴里劝道:“殿下,这药喝了,风寒也早些好。”
秦斯浩倚在榻上,身上担着丝织坊女工们制出来的被褥,他听何青的话,不做反应。
“何青,你说这身子骨熬得过这个冬天吗?”
何青唇须抖动,心底恍若惊雷炸起,他挥手,跪伏在侧的宫女躬身收拾好摔碎的碗,急忙退出去,她走得焦急恨不得割掉自己的耳,也好过多听一耳朵,命便保不住了。
何青欲言又止,秦斯浩忽地孱弱起来,像是回至婴儿时期,秦斯浩从小身子骨便不好,于是骑御之事也都是勉力而行。他忆起皇后和皇上下旨寻名医,来了个老道士,说是先天之祸,后天难医,药方一挥而就,只惋惜叹着日后少思虑,飘然而去。
秦斯浩拍着被褥,溢出声笑来:“哪个男子会如本宫这般,仲秋不到,碳火需燃着暖身,火炉要捧着暖手,就说这殿内跪一夜,还晕了过去。”
秦斯浩笑声愈发放旷,片刻神色一变,弓腰咳嗽声不止,何青忙上前顺气,目露疼惜。
“父皇而今未到半百之龄,正值壮年,你且看本宫,半条腿悬在阴司边,”秦斯浩敛笑,声音轻缓,“何青,本宫要熬死在这太子身份上了。”
何青脸色惊变,登时急道:“殿下,莫要胡说。”
秦斯浩拿眼睨他,指着地上未干的药渍冷笑道:“本宫胡说?父皇终日健壮如虎,风寒不侵,本宫日日需服药静养,你说本宫胡说?”
何青哑然。
“本宫夜夜担忧身体垮下,终日夜不能寐。你知道朝堂上有些狗东西怎么说本宫的吗?说本宫不是久寿之人,假使现在即位,怕也熬不过五个春秋。”
秦斯浩卧在榻上,背过身,何青知趣地离开,殿内再无他人,秦斯浩拢紧被褥,盯着软枕繁复的纹路,探手从枕下拿出一只玉簪,神色漠然,那软枕未能生出耳来,不然,许是能听到秦斯浩地低喃:“要想别的法子,要有别的法子……”
过了几日,衙外有女子击鼓不停,再过几日礼部的案子了结,接下来直至秋末,人们听闻礼部尚书曾与狄戎来往密切,又听说太子气急攻心,一病不起,而那风头正盛的七皇子已离了深宫,在外立府。
一转眼年关将至,金陵下了初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天一夜,整个金陵城,黛瓦青砖披上雪色,行走间留了深浅不一的印子来。
梅左和叶凡尘站在仙游居阁楼下看雪,脚下那池谁覆了层薄冰,她瞧出叶凡尘似是难过,想来逃不离一些个人,一些个事。
梅左解下腰间的青葫芦递过去,柔着声安抚:“尝尝?”
叶凡尘抬起眼,忍了泪意拿过,揭开葫芦塞喝得又猛又急:“师父,易庄主给易秋定了亲,说等来年开春,便在山庄大婚。”
梅左一时怔忪,声音讷讷:“易秋呢?”
叶凡尘红着眼,笑了一声:“他?他说帖子给我一张,让我来年开春一定去。”
梅左眼看着叶凡尘又灌下去一口,心疼之意溢于言表。易秋乃易河独子,易水山庄此后定是要交由他的,他们这一脉香火是要续的,这是把悬在他们之间的巨斧,拦着巨斧的细绳坚持这么多年,终是断了,一斧子落下来,劈得人痛不欲生,结果梅左一直知道,叶凡尘假装不知道。
梅左食指将叶凡尘坠着的唇角扬起:“叶凡尘,人要开心。”
叶凡尘眼睫颤着,问:“那师父你呢?要是你的开心没有了怎么办呢?”
话音一落,叶凡尘看到她眉梢眼角酿了一壶春色,沁人心脾,声音里夹杂着莫名的情绪,低声细语地道:“没关系,没有也可以。”
叶凡尘笑着摇头,那日梅左与易秋一番比试,尽管梅左没说,他也明白梅左不开心与秦斯然有关:“师父,你和师娘定要好好的,算是带我那份一起罢。”
梅左淡笑,目光跌落在那满目的白上,道:“打雪仗,如何?好些年没玩过了。”
秦斯然来寻梅左师徒时,正巧看到梅左追着叶凡尘跑,叶凡尘瞧见秦斯然眼睛锃亮,拔腿就朝秦斯然跑过去,身子一缩,躲在秦斯然身后,故作可怜地说:“师娘,救我!”
秦斯然看他模样忍俊不禁,抬眸见梅左怒气冲冲地来到近前,秦斯然挽唇,举步靠近梅左,伸手为她掸了掸遗留发间的残雪,梅左低眸神色舒缓,转眼又见叶凡尘正笑得灿烂,恼恨地瞪了瞪眼。
秦斯然替梅左整理着衣襟,察觉衣襟微湿,一些残雪钻进了里头,微不可觉地蹙了蹙眉,低声道:“轻一些。”
梅左眼睛一亮,叶凡尘看她不怀好意的笑着,还未来得及躲避,梅左已经拿出不知何时弄出来的雪球,动作迅速若电,狠狠一扔,正中眉心,雪挂在他的浓眉上,一时有些滑稽,梅左放声大笑:“礼尚往来,叶凡尘!”
秦斯然纵容地浅笑着,拉过梅左的手往回走,梅左倒也顺从,举步跟着,歇了会儿,方苦闷地说:“斯然,我的手有些凉。”
秦斯然紧了紧手,“待会儿差人送暖炉便是。”
“不要暖炉。”
秦斯然稍稍一愣,见她眼眸清亮,一瞬不移地望着自己,好笑地摇了摇头,将她的手收进袖中:“这样子?”
梅左笑着,像是桃花渐开,应了声。
梅左忽地回头,朝叶凡尘招手:“叶凡尘,跟上!”
叶凡尘本瞧着二人的背影出神,问声抬眼,倏地傻笑着大步流星地赶上,嚷嚷着:“师父,饿了!”
梅左头也不回地大笑,“师父给你做。”
离开长公主府时,叶凡尘提了食盒,是梅左吩咐他带给叶弱水的,他翻身骑上马儿,摇摇晃晃离开,雪花伏在他发顶眉梢,他倏地仰头看向灰沉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白气。
待年关一过,又是新岁,他叹道:“年年岁岁,辞旧迎新,到底都一样啊。”
除日这天,皇宫内照例举行了傩戏驱邪的仪式,主事官携着众多军士,头戴面具、穿上锦绣花衣、手里拿着金枪龙旗,入场做戏,有穿上镀金铜盔甲的扮做将军,也有身穿黑服扮做判官、钟馗、灶王爷的,走走演演,从玄武门绕到白虎门,算是“埋崇”。
晚间爆竹音声声不歇,嬴驷坐在高台龙椅上,下端一众皇子公主坐着,四周围着王公大臣,桌上美酒佳肴,瓜果点心不一一细数,欢快地观望戏台子上的新戏,精彩处,尽皆喝笑出声。
秦斯然坐了长位,身后太子目光阴沉地盯着她的背影,她恍如未觉,梅左兴致盎然地端起盘糕点,眼神晶亮:“斯然,这糕点甜糯不腻,你尝尝。”
右侧的秦斯亘,面无表情地看着梅左:“皇姐的名讳,驸马还是不要直呼的好。”
梅左闻声回头,连连应下:“长公主,七殿下,还请用。”
秦斯然望着她笑,看得秦斯亘闭了嘴。夜半,嬴驷摆驾回宫,这些个公主皇子便陆续撤了席,只留下些爱玩闹的接着看戏。
秦斯亘的亲王府虽在东市,但与长公主府非同一处,两辆马车于街口分行。
马车行得慢,觉不出颠簸感,梅左想了想笑道:“我看七皇子,还想再与你待一会。”
秦斯然单摇头叹息。
梅左见她不语,便不再戏谑,问:“再过些日子,便是你的生辰,可想好要什么?”
话音才出,秦斯然少有的沉默下来,梅左捏了捏她的手:“斯然?”
“我不过生辰,母妃就是在那日过世的。”
梅左神色一僵,秦斯然不过片刻,便掩去情绪,笑言:“阿左,别这副模样,已过去好些年了。”
梅左侧首掀起帘来,见公主府已然不远,出声让马夫停下来,在秦斯然讶然的表情下,拉她下了马车。她将红叶递过来的狐裘给秦斯然披上,道:“斯然陪我走走。”
她滑手牵住秦斯然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着,悬着的灯笼将她们的影子拉长,放在朱红的墙上,马夫牵住马和红叶在后面不近不远地跟着,红叶看着那两道背影互相依着,出神良久。
顺着指缝梅左扣住秦斯然的手,踩着雪,有轻微的擦响,街边的柳树光秃一片,没有行人,大概都在家中热闹,玩着赌戏守岁。
“我师父死的时候,我一个人待在长鸣山上,也没有哭,我本是奇怪,为什么眼角没有泪,显得我不孝,后来想明白了,师父生前总与我说,他悬壶济世,救人无数,就连我的命也是他救的,死后是去不了地府的,天上的仙人会让他死后得道成仙,”梅左眸光柔和,紧了紧手,仰着头指天道,“斯然的母妃定然也在天上。”
秦斯然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怔然喃喃问:“为何?”
梅左低下头,眉目飞扬:“因为母妃将你和幼弟安稳地留在这世间,道门经籍里说,这是功德。”
看秦斯然眸光闪着,梅左便笑:“斯然不信我。”
秦斯然向来冷傲的脸软下来,挂了抹笑在嘴边:“信。”
人影晃动着,足迹落在的雪地里,长长的,长长的,长到辽远的海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