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足迹悄然踏入校园,梧桐树的宽大叶片被秋风染上了深邃的金黄与浅淡的赭色,它们在画室外的高墙边打着旋儿,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舞者,最终轻盈地飘落在地上,铺就一层柔软的地毯。画室里,空气中却依旧混合着一股独特而又熟悉的味道——那是松节油刺鼻的芬芳、颜料浓郁的色彩气息,以及少年少女们不加掩饰的青春期荷尔蒙,交织出一幅充满活力的画面。
吴宇坐在他惯常的画架前,手中的炭笔悬在画布上方,笔尖轻微地颤动着,似乎随时准备落下第一笔。然而,他的视线却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不由自主地越过几个画架,飘向了斜前方那个正全神贯注埋头苦干的身影。
苏念思正对着讲台上的静物组合写生,那是一堆色彩鲜艳的苹果和梨子,配着几块衬布。她眉头紧锁,表情认真得有些滑稽,嘴里似乎还在低声咕哝着什么,像是在跟那几个静物进行着一场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神秘对话,试图说服它们在她的画笔下呈现出更完美的姿态。她握笔的姿势依旧带着初学者的生涩,有时候用力过猛,指关节因为绷得太紧而泛出明显的白色,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那张薄薄的画纸上,要用尽所有能量去捕捉眼前稍纵即逝的光影。
窗外温暖的阳光,恰好透过画室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像一束舞台追光,精准地落在了苏念思的侧脸上。那光线温柔地勾勒出她脸部的轮廓,连带着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被镀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色光晕。她的头发随意地用一根发绳在脑后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几缕不安分的碎发挣脱了束缚,调皮地垂落在耳边和颈侧,随着她因为思考而微微晃动的脑袋,轻轻地摇摆着,划出一道道活泼的弧线。她的皮肤算不上那种瓷器般的白皙,而是带着一种健康的、充满活力的蜜色,此刻在阳光的亲吻下,泛着一层温暖而柔和的光泽,仿佛能从中感受到蓬勃的生命力。
忽然,她像是遇到了一个棘手的绘画难题,笔尖在纸上停了下来,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后便彻底静止。她苦恼地撅起了嘴巴,那副生动的表情,活脱脱像只受了委屈、正在思考对策的小动物。她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指尖挠了挠额头,结果不小心蹭到了沾在手上的炭粉,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显眼的、滑稽的黑色印记。她自己似乎完全沉浸在与画作的“战斗”中,对额头上的“勋章”毫无察觉,依旧紧锁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吴宇看着她那副既迷糊又认真的样子,紧绷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他也不知道具体是从哪一天、哪一个时刻开始,自己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被她吸引,仿佛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磁场,能够轻易穿透画室里的各种遮挡,精准地捕捉他的视线。
最初,他对苏念思的印象并不算好。和其他大多数同学一样,他觉得这个突然闯入他们这个相对安静的画室小圈子的女生,实在是有些过于咋咋呼呼,精力旺盛得像个永动机。她似乎自带一种“破坏分子”的潜质——毕竟,不是谁都能在入学第一天就把颜料盒打翻在他们的“高岭之花”路远身上,而且还能在承受了路远死亡射线般的眼神后,依然活蹦乱跳、毫无压力地继续出现在画室里的。她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激起了不小的水花。
但相处的时间一天天过去,在那些共同度过的画室时光、食堂饭点和课余闲聊中,他渐渐发现了她身上那些最初被她的“吵闹”所掩盖的闪光点。
她确实吵闹,嗓门大,笑声也大,走到哪里都能带来一片生机勃勃的喧嚣,像一股热带季风。她画画的天赋算不上顶尖,甚至可以说基础非常薄弱,常常因为基本功不扎实而闹出各种让人啼笑皆非的笑话,比如把石膏像画歪,把人物比例画得奇奇怪怪。但她身上有种近乎固执的认真和让人惊叹的韧劲。她从不怕出丑,不怕被老师点名批评,更不怕被路远用那种带着嫌弃和冰冷的眼神“杀死”。每次遇到挫折,她都能以惊人的速度“原地满血复活”,像个打不死的小强,立刻重新拿起画笔,一遍又一遍地尝试、修改,直到自己满意为止。那种不服输的劲头,有时候连他都会感到佩服。
更重要的是,她好像永远都那么乐观,那么充满活力。她的情绪很少低落,即使遇到困难,也很快就能调整过来,重新焕发光彩。
就像现在,她似乎终于克服了那个让她苦恼的绘画难题,或者是灵光一闪找到了新的思路,又或者仅仅是决定暂时放弃挣扎,换个心情——总之,她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脸上忽然绽开一个巨大而明亮的笑容。那个笑容灿烂得仿佛能融化冰雪,晃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她的眼睛因为开心地弯成了两弯可爱的月牙,露出了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颊边甚至因为笑得太用力而出现了一个浅浅的梨涡,像一个甜美的陷阱。
那一刻,吴宇觉得整个画室,连同窗外洒落的阳光,似乎都瞬间聚焦在了她的脸上。她的笑容,明亮、温暖,带着一种孩童般毫无保留的真诚和快乐,像一个小小的人造太阳,瞬间驱散了画室里因为长时间高度专注而产生的沉闷、疲惫,甚至有些压抑的气氛。
他的心,像是被那突如其来的、耀眼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照了一下,然后,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
一种陌生的、带着微微刺痛的感觉,伴随着心跳的失序,在他胸腔里炸开。他慌忙低下头,假装继续研究面前的画作,手中的炭笔在纸上胡乱地划了几下,留下了几道毫无意义、也毫无章法的线条。他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连带着耳根也悄悄地泛起了羞涩的红色。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像是一个偷偷藏着糖果的孩子,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甜蜜的小秘密。
他想起前几天,大家一起去食堂吃饭的情景。苏念思一手端着满满的餐盘,一手拿着刚买的、冒着冷气的冰淇淋,走路走得有些急,一不小心差点撞到食堂门口的柱子上。是当时走在她旁边的聂少华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才避免了一场“餐盘事故”。她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然后抬起头,对着聂少华露出了一个既感激又带着点傻气的笑容。那个笑容,和刚才一样,像太阳一样,瞬间点亮了周围的空间,连带着聂少华那个平时总是吊儿郎当的家伙,脸上都难得地出现了一丝不好意思。
还有一次,大家一起到户外写生,画的是校园一角。她正全神贯注地捕捉光影,结果一只不知道从哪里突然窜出来的小土狗,摇着尾巴好奇地在她脚边嗅来嗅去,把她吓了一跳。她整个人像被按下了弹簧一样猛地蹦了起来,手里的速写本都差点吓得飞出去。等看清楚只是一只摇着尾巴、眼神无辜的无害小狗后,她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一边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一边蹲下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小狗毛茸茸的头顶,眼神里充满了怜爱。那一刻的笑容,少了些平时的咋咋咧咧,多了几分柔软和细腻,同样让他心头一暖。
他甚至开始觉得,她那平时在他听来有些刺耳、略显高亢的咋咋呼呼的声音,听久了似乎也并不那么难以忍受了,反而像是某种充满生命力的、独特的背景音,让原本有些安静的画室变得鲜活起来。她偶尔冒出来的那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傻话,做的那些让人扶额叹息的傻事,也变得有些……可爱?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里炸响,让吴宇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慌乱和不安。可爱?他居然会觉得那个麻烦精可爱?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偷偷抬起眼睛,又看了一眼苏念思。她已经转过头,正侧着脸跟坐在旁边的聂小小低声说着什么。她脸上的笑容依旧轻松愉快,带着刚才那抹耀眼的光芒。聂小小平时寡言少语,此刻却被她逗得咯咯直笑,甚至伸手轻轻拍了她一下,两人之间的气氛亲密而融洽。
路远依旧坐在吴宇的另一侧,他的背挺得笔直,姿势专注而冷淡,仿佛周遭的一切,包括苏念思的笑声和吴宇内心的波澜,都与他无关。他像一座孤傲的冰山,沉浸在自己的绘画世界里。丁寒则在后排,一边偷偷用手机看着什么,一边时不时抬头画上几笔,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和女朋友聊天。聂少华……嗯,聂少华正试图用橡皮泥捏一个Q版的老师头像,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时不时发出几声低低的坏笑。
这个由几个性格迥异的男生组成的小团体,因为苏念思这个女生的突然闯入,似乎确实发生了一些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变化。气氛好像比以前更活跃了些,画室里的笑声也更多了些,不再只有铅笔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和老师的讲课声。
吴宇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回心底,试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面前的画纸上。他告诉自己,他是一个来学画画的学生,不应该被其他事情分心。
但那个像太阳一样明亮温暖的笑容,却仿佛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抹去。他的心跳,也比平时快了那么一点点,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好像在他心里最柔软的角落,悄悄地萌芽了,像一颗种子在春天的土壤里拱出了嫩芽。
这种感觉,陌生而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甜意,让他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同时又涌起一种隐秘的、带着忐忑的期待。他无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炭笔,感受着那份悄然滋生的心动,像揣着一个珍贵而易碎的秘密。连带着画室里原本有些刺鼻的松节油味道,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难闻了,甚至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甜蜜的滤镜。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梧桐叶还在风中飘舞,而画室里,一个少年的心,正因为一个女孩的笑容,悄悄地温暖起来,像被太阳照亮了最隐秘的一角,焕发出新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