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境破开的一瞬间，望帝身形变换，落在了实处。
这便脱离了虚幻，显现出本来的样貌。
哪里有那般绝世美男子……不过想象罢了，望帝其实是个头发稀疏的老头，看着还算康健，只是颧骨高，双眼凸，难言好看。
不知为何，少女还是那少女，未曾改变。
望帝与那少女执手相看泪眼，转过身，向四人认认真真鞠了个躬。
一直嘶啼的杜鹃鸟儿也止了声，落在屋檐，落在花枝，静静看着这幅图景。
“杜鹃啼血猿哀鸣。”罗修想起此处，又想到村后那片被人血浸染的土地。
望帝微微一笑，“不错，乃孤之血。”一抬手，一只杜鹃鸟儿飞到他的指上，翘首顾盼。
这里是念境，黑雾代表着望帝的拒绝，可这段过往若确切发生过，望帝又设下什么禁止才能阻得丞相攻山？
想来就是这血。
血禁可阻外敌，却也坏了田地，丞相一围，就断了后路。
这是死局。
忽听山路上隐隐有哭声。
村民们都来了。
伛偻提携，出村相扶，黑雾散尽之时，他们终于得以上山，亲自看看他们守了这多年的陛下。
村长为首，那孕妇带着孩子在旁边，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就是现实中拦路的那群鬼影。
村民们向着宫无间四人，深深一躬，其后对着望帝，
跪了下去，三拜九叩，不起。
哭声起。
这个村落的使命就是代代守护望帝，不曾退离一步。以至千年后，仍以魂身飘荡于山野间，等待有人能度化他们的陛下。
如今望帝执念将逝，他们也终可解脱，重入轮回。
这是大喜事。
村民们的哭声中也不止是悲意，更多的是即将新生的喜悦。
望帝轻轻牵着妻子的手，向着村民们深鞠一躬。
村民们惶恐受此，再还一礼。
……
自始至终，有一个人，不，两个人，从来没有向望帝行礼。
是那名孕妇，和他的孩子。
小男孩有些怯，悄悄拉着母亲的手，不知道为什么。
看着山顶的红杜鹃，与天边即将升起的月亮，妇人脸上现出一抹凄然。
望帝自然心下明白，单独向着孕妇行礼。
“我受你母女供养，所得自然无以为报。
“感念您的恩德，纵我身魂将散，也断不了这段因果。”
“只可惜，您腹中婴孩，本无精魂，而我魂魄将逝于天地间，再不入轮回。”
“不必入轮回。”关音音出言，打断了望帝的告白。
“轮回本是大苦处，既然你魂薄魄浅，又何必入轮回？”
望帝与妇人的眼中都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关音音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段柳枝，伸向望帝头顶。
这便是甘露灌顶，望帝伏身低头。
“还不够。”从高度来说当然够了，可关音音不同意。
孕妇还在站着。
于是望帝微微一笑，对着孕妇跪了下去。
关音音用柳枝在望帝头顶拍了三下，又点了点孕妇的肚子。
一股清新的生命气息连接在二人之间。
关音音脸色苍白，这样的神通对于她现在的境界还很是勉强。
望帝看向关音音，似乎明白了什么。
“仙人，您以神通，助我神魂不灭，重归人身……不知下边……”
在咱们的语境里，下边就是下边，只有一个下边。
就是有地狱，有阎王爷，有小鬼的那个地方。
关音音不着声色地悄悄看了一眼宫无间：“没事，下边管事的不在。”
宫无间并未察觉弦外之音，毕竟他可没有前世的记忆。
望帝夫妻再执一礼。
二人的身影越来越淡。
村民们也渐渐化为虚影，飘了起来。
“这便是归去之时？”罗修问道。
他总觉得似乎忘了些什么。
望帝微一笑：“当归。”
这个梗并不好笑。
望帝面对着他曾经的子民们，山下隐隐有动静。
“我图一人之欢，竟误了这多年的农事。我走后，自会留下精神与这天地，尔等闻声，便知耕种。”
说完，望帝牵起她妻子的手：“走了，你稍后来。”
一瞬间，望帝飘忽的身形如光点散去，随风一吹，落在花枝头，落在晚霞上。
枝头落着鸟儿，看着暮色与光点，竟齐齐叫了起来。
只是那叫声不再凄婉，更不哀怨。
“布谷、布谷……”
村民闻此声，难掩悲意，恸声大哭。
“吾望帝魂也！”
孕妇轻轻抚摸着肚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海和关音音都流了些眼泪。
罗修天生不太能共情，此时也有些感动。
宫无间盘着胳膊站在一边，还是那样高深莫测，不知作何感想。
山下还是隐隐有喧闹声，甚至越来越近。
罗修远远看了一下，此时已经能看清是漫山遍野的士兵，黑盔黑甲。
“执念终究是虚幻，而现实从不以人的主观意志而转移。”少女忆起前尘后，气质变得有些清冷，又有些倔。
“现实就是，那鳖灵终究占了这里，成为一国之君。”
少女向老村长点头示意：“父亲我走了。”
随后向孕妇招招手：“阿姊，走了。”
原来这里是望帝媳妇娘家，怪不得。
村长和孕妇也想起了过往种种。
宫无间看了那少女一眼。
少女明白了他的意思，双手与他搭上，渡了什么过去。
宫无间闭眼打坐，似乎接受得很是辛苦，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罗修想问，小海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
…………
最后的仪式做完，念境真真正正的开始崩坏，天空碎成一片片的瓷器，随后又被磨成白雪，融作清雨，落在人间。
远处的山岚也开始倾颓。
那少女走到山崖边，没什么别的，平静地跳了下去。
片刻后，“扑”的一声。
随着少女跳崖，杜鹃花枝头开了一道黑洞，与来时一样。
念境快要崩塌了，需要赶快离开。
村民们向罗修他们摆摆手，作为告别。
关音音和小海已经进去了，罗修还有一条腿在外边。
他看见宫无间没有动。
“老宫……大哥，你怎么不走啊？”
“你们先走吧，我还要处理一下。”
宫无间站起身，抽出那根长棍，默默看着山下。
罗修也从通道中退了出来，站到宫无间旁边。
山下是丞相的士兵们，此时有血有肉，证明他们不是鬼魂，而是历史的现实。
“终究还是……”罗修想着望帝的凄惨结局，有些不忍。
然而这里是虚幻，又能做什么呢？
“那就不要说，去做就好了。”
宫无间再次挽起袖子，还是立立正正地挽到臂弯处。
罗修：“我陪你。”
宫无间：“好。”
……
…………
大雨还是那般惨烈，砸在土地上便似雷响。
你这又让雷怎么想呢？
小海和关音音二人，从通道中出来，回到了现实世界。
可等了片刻，仍不见后面的二人跟上来。
小海脸色苍白。
“音音姐……宫主任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关音音摇了摇头。
二人身处在一座破庙里，不知供奉什么神仙。
旁边停着一辆面包车，金光笼罩。
关音音挥手解了道法，上车仔细观察了死伤者们的情况。
其实没必要，念中千年，现世一刹。
所以他俩后脚出来才对。
又等了一会……宫无间和罗修二人才从通道中出来，衣冠不整，模样狼狈，不知道干嘛去了。
看俩人神情还有些爽………
……
随着二人迈出，念终于崩塌，身后黑色通道随之毁灭。
而由这念引发的异样大雨，也随着执念的消散渐渐退去。
露出的，是清明的天空。
几人四下看了看，天光漫入，这才能看清某些细节。
这座破庙很怪异，看形制非佛非道。
关音音摘下庙门上的匾，擦了擦，这才勉强看出三个字。
“望丛庙”
小海不明白：“丛是啥。”
宫无间淡淡解释了一句：“丛帝就是咱们见到的丞相。”
小海听到这话，颇有些不屑，撇了撇嘴：“怎么把望帝和他一起供奉，晦气！”
在他们看来，那丞相当然不是好东西。
可是这重要吗，一切都将埋没在时光里。
罗修喊了一声，他在某处石几下找到一个暗门。
几人合力打开，发现是几样器物，早就锈蚀的不成样子。
只是看形状……一根大柱子，一块牌子，一个小鼎。
罗修看向宫无间。
宫无间摇了摇头：“等专业部门过来处理吧。”
…………
雨彻底停了之后，顾不得道路依旧泥泞，几人上了车，向山下开去。
本来关音音是习惯坐副驾的，后面是小海和老武，罗修自己当然不知道，自顾自上了副驾。
小海在后面嘿嘿笑了两声，关音音““ber~”弹了个脑瓜崩。
车终于下了山，驶上平路，半个小时后就可以到最近的县城，几人的心情都放松下来。
罗修还是觉得忘了什么事……
关音音在翻小口袋，掏出几张符纸，递给罗修。
罗修：“？”
关音音：“消除记忆用的。”
罗修：“？？？”
关音音正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奶酪棒吃着，声音有些含糊：“行，横竖你也要被消除记忆，跟你解释一下，符不重要，重要的是写符的墨。”
小海提到这个话题颇有兴趣，接过话向罗修解释：“0.49毫摩尔每升硫酸亚铁的孟婆汤溶液，不光能失忆，还能补铁呢！”
……
不是大兄弟，这是补铁的事吗……
罗修手里攥着那几张符纸，求助地看向宫无间。
似乎已经习惯了，有事就找他。
“能不能……不用啊……”
宫无间轻轻抿了下下唇，很快答道：“不能。”
罗修还以为是什么“不许成精拉……”，“不许凡人知道”之类的事。
“念境所历，对凡人的身心都有损伤。”
“哪有？”罗修还是有些不服气。
“你当然不知道……”宫无间忽然岔开话题。
“你能不能看出来，这次是一个表里局。”
“？什么意思？”
“这个执念的主人有两个，一个是望帝，一个是他的妻子，也就是那位少女。”
宫无间伸出右手，两根手指。
“怎么……不是说念境主人只有一个吗？”
“本该如此，只是这次情况实在特殊。
“望帝魂魄确实从地狱而归，只是遇到了那少女的游魂，这才造成如此大的念境。
“如果我们只是解决了望帝的执念而没有解决那少女的……同样出不来。”
罗修想着其中的经历，忽然想到很多处诡异的地方，很是后怕。
宫无间神色没有变化，内心却有点小满意。
小海和关音音还在后面吃零食。
罗修：“那能不失忆吗……”
……
……
终于进了县城，拐到某处大院里，自有人来接应。
接应的人都是一身黑西装，看着蛮正经的。
伤者们都被以最快速度送医，死者也自有安排。
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