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里的酒还是满的,一口没动。团扇摆在桌上,郭北辰正是为此物而来,但此时它却勾不起他的兴趣。
他无奈起身打开房门,惊觉方才放话要走的人居然没走远,就在院里等他。
谢悬着素缎锦袍,身形欣长,非但不壮硕,甚至略显秀气。深夜空旷的院里,他负手而立,不可一世。
见来人两手空空,谢悬没憋住一下笑出了声。
换了旁人会以为是笑里藏刀,郭北辰认识他二十多年,自然知道他在笑什么。自己没拿扇就出门显然是为了寻人而不是要走。
那双桃花眼里戏谑和调笑的光芒晃得人心虚,他忍不住斥责:“都这把岁数了还拿我寻开心。”
“说得好。都这把岁数还跟我装蒜。”
郭北辰不是能言善辩之人,被怼得哑口无言。
拌嘴赢了嘴笨的人没多光彩,谢悬放软语气:“当年我就说过,那件事不怪你。时过境迁,不用一直放在心上。你与‘他’原是总角之交,因为我恩断义绝数十载,不可惜吗?”
郭北辰深吸口气,道:“不愧是湖广的总瓢把子,境界高远。是郭某小心眼,你早不在乎,反倒是我放不下。”
他本就眉如远山,面容刚毅,此刻板起脸孔,凶神恶煞的样子能吓退小鬼。
谢悬叹道:“四十岁的人,老了,有什么放不下。”
“也不尽然呐,唐家丫头跟着你定是对你有意思,足见‘宝刀未老’。”
面对老朋友的调侃,谢悬笑骂道:“胡扯,我都能当她爹。再说,她已有心仪之人。我正是怕人误会才没让她住和尚庙。”
“怕我误会?你明明是拿她作饵,耍着集贤楼的探子玩。”
“她确实与你们有渊源。唐觅好像看上了你的小徒弟,想聘作女婿。”
“你到底想说什么?”
“听说那孩子入了长江,直奔汉阳。记得前些年他随韩九来过一回,到武昌没两天就回了头,我都没机会见上一面。”
“他去汉阳是因为你扣了我小侄女的嫁妆,你总不至于倒打一耙吧?”
“我?”谢悬一下乐了,“我扣你侄女的嫁妆做什么,谢家又没有女儿要出嫁。”
郭北辰眉头紧锁,九爷的玉佩在汉阳消失,若不是谢悬的意思,那会是谁动的手?
“你手下四书五将,每一位都是神人。思狂在集贤楼横行霸道,当年去到武昌居然被吓得落荒而逃。”
“有人告诉我他与我有几分神似,或许这是唐家丫头非要跟着我的原因。”
郭北辰脸色一变,厉声道:“何人信口开河?”
谢悬面色不改,不慌不忙说道:“韩九的小儿子。”
“哼!”
郭北辰背过身去一拂袖,地上的枯叶和灰尘随劲风卷起,哗哗飞扬又漱漱落下。
谢悬幽幽道:“颜芷晴本就对集贤楼心存芥蒂。如果她得知我俩从前的‘交情’,知道我跟她外甥长得像,再有人去她耳边扇扇风,骂你老不正经。你猜她会怎么看待你,怎么看待集贤楼。”
“你……”郭北辰气结,“简直颠倒黑白!”
他脊背挺得笔直,气得胸膛起伏,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又不能与对方动手。
谢悬不为所动,轻描淡写说道:“你我有二十多年的交情,我了解你,知道什么是黑什么是白,颜芷晴可不知道。”
此言一出,气头上的郭北辰逐渐冷静下来,谢悬其实是在提醒而不是威胁他。
“听起来你跟颜芷晴很熟。”
“十年前她请我协助找一个人,可惜没帮上忙。”
“……”
颜芷晴要找的当然是她的外甥。
“我们都很清楚她的性子。这两年朝廷盯得紧,我不想惹更多麻烦。”
郭北辰长长吁了口气——他和谢悬“交情匪浅”是事实,秦思狂神似谢悬亦是事实。他问心无愧,怕的是有人从中作梗,搬弄是非。谢悬在警示他要提防小人。
刚才一阵风卷尘沙,有片枯叶好巧不巧落在郭北辰肩头。
谢悬大约自觉说得过分,伸手摘下好友肩上的叶子,柔声道:“我此趟来不是为吵架,多年不见,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郭北辰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半轮峨眉月,月光如镜,地上一片清辉皎洁。浮云卷尽尘埃灭,二十年光景只在弹指一挥间。
“老大不小,独自一人,无牵无挂。”
“那就好。不像我,两个儿子都不成器,比不上你与韩九活得潇洒。”
谢悬神情挚诚,并非口不应心故意卖弄,而是真心实意的感叹。
“你有才华横溢、美如冠玉的宁雁之辅佐,兄长孤家寡人,比不得你才对。”
谢悬一下听出郭北辰的弦外之音。说才华横溢就罢了,提到美如冠玉那便是另有所指。
他冷笑一声:“又跟我装蒜。我跟宁雁之的事,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寺庙善堂方向升起袅袅翠烟,天快亮了。
“你等我三天,只为见一面?”
“……”
“指使王凝盗扇,没有其他企图?”
“谢某多说一句,人在得意是更应谨言慎行。”
“……”
“你要是希望有其他企图,那我就让王凝留在江南好好查一查。”
“……”
“快回去吧。等我改变心意,扇子就不给你了。”
七月初八,天色蒙蒙亮。
山门前,郭北辰牵着爱驹白蹄乌,回望红庙。翻身上马后再看一眼,东边的太阳已探出了头。他背对红色的光芒,策马向西,愈行愈远。
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暑气消散,怕热的人欢喜夏天终于过去了,怕冷的人一不小心着了凉。
天色不佳,淅淅沥沥飘着小雨。日晚时分,一艘打东边来的漕船停靠小南门水埠口。武昌府商贾连樯,列肆殷盛,大小码头几十座,每日往来行舟不计其数,上货的、卸货的来来往往,热闹非凡。这艘小小的漕船毫不起眼。
直到一个身穿粉色袄裙,桃花一般明媚动人的小姑娘打伞下船,码头上的男人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她朝离得最近的人行了个礼,客客气气地打听最近的医馆。
脚夫就算病了也没钱看病买药,哪里知道医馆在何处。末了还是一位商贩告诉她南街口有间药铺叫安济堂。
小姑娘谢过人家回到船上,不一会儿随着两位衣着朴素但气质出众的公子下了船。
头里那位青衫人裹着披风,面色发红,显然病了。生病的人大约都有些矫情。将将走了百步,他再不肯迈步。
小姑娘眼巴巴望着另一位白衣公子,似乎在询问如何是好。
男人默默叹息,四下张望,发觉前方有间客栈。
“翎儿,你带公子住店,我去请大夫。”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讪讪道:“风寒而已,先生怎地如此纵容公子?”
遭了指责的人不说话,一双泛红的眼睛瞪着面前的男人。
白衣公子揉了揉鼻子,面色尴尬,小声哀求:“小姑奶奶,快去吧,都是在下的不是!”
“怎劳先生客气,奴婢领命就是。”
凤来客栈临近码头,生意向来不错,客人一下要三间空房还真没有。
小姑娘望着自家公子疑惑不已,三间?
等把人扶到床上,她道:“公子跟岑先生吵嘴了?”
躺下的人指了指茶壶,意思要喝茶。
茶壶里空空如也,小姑娘只好提着空壶出门倒水,还不忘念叨:“不然就是您有事瞒着人家。”
等她出了门,那位公子发出一声轻笑:“这丫头!”
他从怀中出一封信函——有个聪慧但不顺从的丫头,不知是福是祸。
信是薛远寄来的,托漕运的人转交。内容不长,另附了张折起的画纸。他小心打开,纸上笔走龙蛇,旁人看是一团鬼画符,他倒是认得。
黄花一朵朵,瓜熟蒂不落。采了一笸箩,只得下油锅。
好诗,好一首打油诗。
这手狂草有些眼熟。
卷尾落款天雨——文人落款向来随心,此落款头回见。
他哭笑不得:“文轻啊文轻,我正与他拿乔,你偏生捣乱,找他帮忙,岂不坏事!”
岑乐问了几个人,拐过几个弯,隐隐听见琵琶声和女子的歌声。他正琢磨自己是否走错路,一抬头,安济堂的招牌正在眼前。两丈外,一女子怀抱琵琶卖唱。
药铺门前怎会有女子卖唱……
岑乐心里好奇,但脚下没停留。药铺里只有一个小学徒,得知他的来意后露出为难的神情。
“我家先生去城外山上采药,还有两天才回得来。您要不去回春堂看看。”
“回春堂怎么走?”
“您往东走,过七条街,再向北,问问附近的人。”
岑乐失笑:“好远!”
小学徒挠着头,一脸歉意。
“这样吧,”岑乐道,“在下读过几部医书,对风寒症略懂一二。”
他到柜台前,拿过纸笔写下几味药名,又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请那学徒代为煎药,药煎好后装进瓦罐送到凤来客栈。
客人出手大方,小学徒虽有顾忌,但仍愉快应下。
岑乐出了药铺,瞧了女子一眼——二十出头,皮肤白皙、面容俏丽。武昌府民风甚好,如此漂亮的女子竟然能在街上安生卖唱,没有泼皮无赖骚扰。以她的模样和歌声,酒楼、茶馆一定抢着要,不至于沦落街头啊。
凤来客栈只剩两间房,秦思狂再不乐意,总不能跟翎儿挤一间。
岑乐回到客栈,正巧在楼下遇见翎儿。翎儿奇怪他独自回来,是不是没找着大夫。
岑乐给了翎儿一张字条,让她过一个时辰去南街安济堂取药。
“他……睡了吗?”
“奴婢让厨房做了几个清淡小菜,晚点送上去。”
“好。”
翎儿忽然道:“公子好像不太高兴。”
岑乐苦笑,似有难言之隐。
翎儿仿佛未察觉他的有苦难言,又道:“先生平时对公子千依百顺,怎么得罪他?”
机智如她,不会看眼色的时候往往是故意为之。
岑乐叹道:“他的风寒多日不愈。我看要到武昌了,叫他下船找大夫,他偏偏不肯。”
“原来如此,”翎儿抿嘴儿笑,心里了然,“公子拗不过先生才下船,自然不痛快。”
“风寒之症,喝两副药,几天就好。”
“恐怕公子不是不肯看大夫,而是不想进武昌城,指不定欠了谁的桃花债呢!”
忽有一阵风钻进门,岑乐打了个寒颤,身上心里更凉,抬腿上楼都提不起劲,一步比一步沉。
而他身后的翎儿吐了下舌头,一对大眼睛扑闪扑闪——又有好戏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