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
秦思狂瞪着岑乐,目光像刀子一般。生了病气血不足,换作往常他定要对方好看。
“哪哪都有桃花债,秦某这二十多年忙不过来!”
玉公子声音沙哑,加之压抑的怒气,宛若一把钝器。这反倒让岑乐心情愉悦。他低头笑笑,一下瞧见桌上的信封。
东西搁在桌上,显然故意给他看。岑乐顺水推舟,拿着信封坐到床沿。
“此乃何物?”
床上的人目光不善,没消气。
岑乐叹了口气——又把自己整没理了。
“都是我的错,不该听翎儿胡说八道,”他抖了抖信封,语气愈加轻柔,“谁的信?”
秦思狂白了他一眼,心知人家说了几句软话,是时候见好就收。
“薛远发现一件有趣的玩意,特意寄来给我品一品。”
“哦?”
岑乐岂能不明白其中意思,这是要听他的意见。他斜睨了秦思狂一眼,打开了信封。
信封里塞了张纸,他端详半晌,渐渐没了笑容。
“薛远从太仓一位小姐处得了柄团扇,扇上画有倭瓜。题了诗落了款。他请人照扇临摹,练了半个月,字有八九分相像,画怎么都仿不来,所以只学了字。你是行家中的行家,怎么看?”
岑乐放下纸,盯着秦思狂:“落款是天雨。”
“先生听过此人?”
“从未听过。”
“钱渭有一位亡故多年的远方叔叔,名叫钱粟。”
“天雨即是粟。既然关乎钱掌柜,那是集贤楼的家事,你给我看不妥。”
秦思狂打断他:“别跟我装疯卖傻。我能看出来,你一定也看出来了。就算气韵不同,这诗跟宋新舟手里的草书有七八分相似,同样一个‘花’字,只是上下字形略有不同。”
“不,”岑乐摇头,“狂草随性而至,兴头来了一气呵成,就算本尊都不可能每次下笔一模一样,有些许偏差才对。”
黄花一朵朵,瓜熟蒂不落。采了一笸箩,只得下油锅。
岑乐反复读了几遍,十分肯定:“就是出自同一人手笔。”
“从这首打油诗揣摩,书者郁郁不得志,跟宋新舟所说卖字画的落魄书生相符。”
“钱粟十多年前亡故,薛远却说扇子是新的,岂不出了鬼?”
“的确。”
“先生对那幅字可有印象,能否推测成于何时?”
岑乐沉吟片刻,缓缓道:“不会超过十年。”
“也许宋新舟见到的那位落魄书生就是钱粟。”
一个屡试不中的书生,诈死为哪般?
岑乐道:“这事急不来,等汉阳的事了结,你我走一趟常熟。”
门外响起敲门声,秦思狂目光一闪,岑乐察觉他的异样。紧接着店小二喊话,原来是照吩咐送饭菜。
秦思狂披了件外衫在桌前坐下,岑乐舀了碗汤,递到他手里却不撒手。
二人四目相对,岑乐目光灼灼,愣是不松手。秦思狂咬咬后槽牙——这人刚答应帮忙立刻抖擞起来。
“武昌有你不想见的人。”
“……”
“思狂,你说不是情债,我信。那究竟为何?”
“秦某规劝岑先生不知道为好。”
岑先生为人知趣,听他改了称呼当真不再问。
翎儿取了药来,秦思狂捏着鼻子饮尽,又被押回床上躺下。小雨停了片刻复下起来,雨丝随风打进窗檐。岑乐关上窗,望着睡着的人浅浅一笑,温柔如水。
他忽然间想起安济堂屋檐下弹唱的女子,她的歌声飘散在蒙蒙细雨中,如泣如诉。
连喝三天药,玉公子的病好得差不多,嗓子不疼,额头不再发烫。岑乐偏要他再喝一剂,叫翎儿第四天早上去药铺。
今日天气宜人,日丽风和。翎儿手提瓦罐,回客栈时在门外遇见了岑先生。
岑乐彬彬有礼地作揖:“辛苦翎儿姑娘。”
“是奴婢该做的,”言语客气,翎儿的口气可非常不善,“若公子不愿见的人始终不出现,先生就一直拖延下去?”
其实秦思狂偶感风寒,并不严重,即使不看大夫不喝药,用不了几天自会恢复。武昌繁华热闹,他整整四日闭门不出,傻子都明白在躲人。奇怪的是秦思狂不出客栈,对方竟然没也没找上门。
“小姑奶奶……”岑乐笑道,“‘性通畅以聪惠,行孊密而妍详’,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
“奴婢多嘴提醒先生一句,公子就快痊愈,您要让他说实话最好另想个法子。”
她撂下话准备进门,不料岑乐伸手拦住。
“四天前我再安济堂外瞧见一歌女,今日是否还在?”
“在。”
“每日都在?”
“对。”
岑乐展颜一笑:“好!”
翎儿满头雾水,岑乐挥挥手,催促她上楼给公子送药。
一见药罐,秦思狂的脸色跟药汁一个色。无奈岑乐和翎儿两双眼睛盯着,不得不乖乖喝药。
岑乐突然道:“我那日去安济堂遇见一女子,下雨天街边卖唱,好不凄凉。”
先生打刚才起就有点儿反常,翎儿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思量一番决定顺着话讲。
“奴婢每日去取药她都在,一连四天,从早到晚,风雨无阻。”
“翎儿姑娘自小长在凤鸣院,依你之见,她唱得如何?”
“模样俊俏,歌声平平。”
“唱的什么曲?”
“《琵琶记》,说的是蔡伯喈富贵易妻,另娶高门,并马踏贞女,可谓是丧尽天良。”
“日日都唱此出?”
“是。”
“怪哉,那女子莫不是有什么冤屈?”
“恐怕被人辜负,八成与安济堂有关。”
这二人一唱一和半天,那厢秦思狂实在喝不下去了,冷着脸放下碗。两人适时闭上嘴。
秦思狂目光在他俩面上扫过,最后定在岑乐脸上:“先生有话直说,何必骗我多喝一剂药!”
聪慧如翎儿当然懂得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连忙退下。
屋内只剩二人,岑乐赶紧从袖中拿出一油纸包,里面包了两块糖糍粑。
“我特意上街给你买的,快尝尝。”
秦思狂板着脸,可惜嘴角不由自主微微上翘。岑乐一眼明白他并非真气恼。
药性苦,糍粑味甜,喝过药后糍粑吃起来格外香甜。
“你不想见的人就在安济堂。”
秦思狂静静吃着糍粑,不吭声。
“四天里风平浪静,没人上门找麻烦,可见你躲的人不在武昌。”
玉公子眼尾渐渐变了颜色。
“那歌女守了四天,多半是等人。安济堂的郎中上山采药未归,她等的人和你不想见的想必都是他。”
岑乐对秦思狂了若指掌,他眼尾泛红不是生气就是起了兴致,眼下显然是后者。
“你本不想进武昌,此刻发觉对方有麻烦,反而不想走了。”
咽下最后一口糍粑,秦思狂悠然一笑:“我这人呐,惯会落井下石。”
“二姑娘婚期在九月,今日八月初三,你一点不着急呀。”
“我正是为了找玉佩。汉阳是谢悬的地头,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行事,得有贵人相助。”
“看来安济堂那位郎中来头不小。”
“‘不知清净心,便是法王印’,先生一定听过这句诗。”
岑乐一怔,原来那郎中大有来头。
这本是唐诗中的一句,江湖中人常提起是因为字面正好契合蛟云寨的四书五将。四书博闻强记、足智多谋,五将武艺高强,皆有万夫莫敌之勇。这九人每一个都跟了谢悬十五年以上,每一个都是妙人。
秦思狂道:“安济堂的郎中姓忻,正是谢悬座下五将之一。”
岑乐更意外的是秦思狂和谢悬的手下有交情。
“玉公子交友遍天下,佩服佩服。”
“先生怎知是敌非友?”
岑乐笑道:“你既然敢喝安济堂的药,肯定与人无仇无怨,就不知怎么招惹了人家。”
秦思狂板起脸孔:“关键不是我与人家的过往,而是那女子与安济堂有何仇怨。”
“武昌不是集贤楼的地头,我倒要看看你预备如何打听消息。”
秦思狂瞥了眼桌上喝了一般的药汤,咧嘴一笑:“这就得多谢小姨想得周到,派个丫头随身伺候!”
晌午过后,翎儿拿着一付清热去火的方子再度造访安济堂。她请伙计熬好药,一个时辰后返回凤来客栈。
这回秦思狂见到药罐非但没生气,反而十分高兴。毕竟是他派翎儿去接近歌女,打探消息。他捏着鼻子将药罐隔得远远的,随后亲自给翎儿奉了杯茶。
安济堂的郎中姓忻名羡逸,师承其父,是武昌出了名的杏林圣手。忻郎中为人稳重,平日不苟言笑,年逾三十,不曾成婚,家中有个弟弟未及冠。他自打一个月前上山采药,至今未回。每次有人问到忻郎中何日归来,伙计总是答复还要两日,请病人去东市口的回春堂。说来也巧,忻羡逸出门采药正是卖唱女子现身安济堂前一日。
“那女子名叫秦歌,宜州人氏。”
秦思狂笑笑:“巧了,是我的本家。”
屋里门窗紧闭,不免闷热。他展开折扇,摇摆生风。
岑乐道:“宜州距武昌路途遥远,她怎会和安济堂扯上关系?”
翎儿道:“秦歌在安济堂守了一个月,盘缠用尽就卖唱挣钱,只为等忻郎中给她一个交代。”
岑乐道:“什么交代?”
“奴婢不知,猜测离不开一个‘情’字。”
忻羡逸乃仁人君子,盛名在外,在武昌行医十余年。秦歌宜州人氏,最多二十出头。按理说二人不该有瓜葛,不过天下伪君子多得很,难说忻羡逸就在其中。
秦思狂道:“翎儿,你觉得她像不像歌女?”
“不像,她没有风尘味,”翎儿话锋一转,“公子不认识她?”
秦思狂反问:“我怎么会认识她?”
“公子没见过她,却知她身负武功,提醒奴婢时刻提防。”
岑乐道:“弱质女流当街卖艺,无人骚扰,若不是有人照应,就是身怀武功。小心些总是没错。”
翎儿道:“秦歌有所隐瞒,她的话不可全信。”
秦思狂笑道:“奇怪,这不像你的反应。”
“那奴婢应是什么样?”
“你该大骂忻郎中负心薄幸,此等畜生不配存活于世上才对。”
这话太耳熟。
翎儿听出秦思狂调戏于她,小脸一红,讪讪道:“公子教了奴婢件事,不可偏听人言,得听听另一方怎么说。”
秦思狂笑容僵在脸上,一时不知丫头是骂是夸。
一旁看热闹的岑乐忍着笑,出言劝道:“忻郎中要是外出躲上个把月,我们可等不了那么久。”
“天黑之后,奴婢再去安济堂一探,瞧瞧忻郎中到底是出远门还是避而不见。”
“万一真在家,你可不是他的对手。”
“相信先生和公子不会弃奴婢不顾。”
“不必了,”秦思狂阖上折扇,“我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