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周让拿纸巾擦了擦,让舒晴在书桌前坐下,自己则略显局促地立在画架前,徒劳地遮掩。
舒晴原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又把话咽回去,目光从画作上移开,落在了书桌上,颜料和画笔归置在一角,书桌上还出乎意料地立着一些书,都是高中课本和相关的辅导书,中央则是摊开的习题册,笔迹未干。
“你还在学习?”
“对,我想重新高考完成学业。”
舒晴眼中露出赞许,“你能这么想,很好。”
闻言,周让露出轻松的笑,眉眼熠熠生辉。
恍然间,舒晴仿佛又看到了当初那个纯粹俊朗的少年。
但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
“周让,两个月快到了......”她细白的手指不自觉扣着桌角。
“所以...我可以转正了么?”周让小心翼翼地问,眼神带着无比的希冀。
舒晴抬眸看他,摇了摇头。
周让睫毛极慢地眨了两下,似乎对她的意思似懂非懂。
舒晴深吸一口气,视线移到别处。
周让目光渐渐流露出些许哀伤,喉咙间尽是苦涩:“姐姐是想让我走吗?”
舒晴望着窗外两只嬉戏的小猫,“你不可能一直待在我这里,而且你不是说要重新高考吗,民宿管家这个工作那么忙,也不利于你学习。”
“我能平衡的,姐姐,”周让双目灼灼,急切地走到她面前说,“让我留下吧,好不好。”
“你继续待在这里会对我造成困扰的,你知道的,我已经结婚了,我很爱秦兆,不希望他对我们产生任何误会。”
听到这话,周让垂在两侧的手无可抑制地颤抖,语气卑微地哀求:“我保证非必要不会和你说话,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这样可以吗?”
舒晴不为所动,平淡地摇摇头,“周让,我不是再跟你商量,这是我的决定,我已经宽容你够久了,我会给你钱,让你无后顾之忧地找个地方租住,安心学习,相应的,我希望你能从我的生活消失,这对我们而言都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毕竟我们彼此有各自要走的路。”
“还有我爸妈要来了,我怕他们对你会做出不可控的事,你最好尽快走。”
听着她公事公办的口吻,周让长久地沉默着,头颅似乎不堪重负地垂下,身形隐匿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沉默得像尊充满裂痕的雕塑,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
舒晴起身:“你先收拾一下东西,我走了。”
周让依旧寂静无声地立于原地,心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撕裂,痛苦至极,连出口挽留她的力气都没有。
他可以离开,可以不出现在她面前,但做不到彻底从她生活消失,连见她一眼的机会都没有,那跟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
从周让屋里出来,重新走在朗日晴空下,舒晴沉闷的心放松了许多。
周让当天晚上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但令她没想到的时候,他竟然没拿工资卡,屋子里干干净净,像是从来没有人住过一般。
舒晴无声叹气,次日一大早便打起精神,和秦兆去机场接她爸妈。
哪怕是知道周让走了,刘雅梅依旧不信邪,到民宿后仔细找了一圈,生怕周让会躲起来,再伺机而动。
“妈,阿晴说不定都把人藏在别处了,您找也是白找。”舒薇禾故作忧心地说,不嫌事儿大地火上浇油。
舒晴气结,刚要反驳,刘雅梅就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她额头:“人家都是吃一蛰长一智,就你不长记性,要不是薇薇跟我说,你还要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秦兆将舒晴拉到身旁:“妈,舒晴有我护着,您别担心。”
“有你在我是放心,就是怕晴晴这孩子不省心给你添麻烦。”
“她没有给我添任何麻烦,您别听别人胡说八道,”秦兆说,“您舟车劳顿这么久,先和爸回房间休息一下吧,下午我和舒晴带你们去附近逛逛。”
将父母送回房间,舒晴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浑身疲惫,走路都垮着肩。
“不开心?”秦兆垂眸盯着她闷闷不乐的脸庞。
“没有。”舒晴闷声闷气地回答,也没给个理由,其实她只是觉得在秦兆面前被母亲数落,有点小丢脸。
“你知道为什么蜜蜂永远不会迷路吗?”秦兆话锋一转,忽然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什么?”舒晴疑惑地看他,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因为它们是‘蜂向标’。”秦兆一本正经地吐出答案。
舒晴顿住脚步,有些怀疑秦兆是不是鬼上身了。
“不好笑吗?”秦兆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略显不自在。
舒晴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冷笑话,忍不住扑哧一笑,“原来你也会冷笑话啊。”
“现在感觉心情好点了吗?”
舒晴点点头,眼里盈满笑意,犹如揉碎的星光。
秦兆先前为她说话,现在又有些笨拙地逗她开心,他这么淡然处之的一个人,能这么对她,真是难得,舒晴心中仿佛有暖流缓缓淌过。
晚上一家人在外面定了个包厢吃饭,席间刘雅梅和舒国强关心地问起他们的近况,舒晴一板一眼地回答着,大部分时间在埋头吃饭,不像舒薇禾谈起这些日子以来的旅游经历时常妙语连珠,逗得舒国强哈哈大笑,刘雅梅唯恐冷落了舒晴,给她夹了一只她最爱吃的小龙虾。
舒晴向来喜欢吃虾,但是最烦剥虾,她不想辜负母亲的一番好意,又生怕弄油手,犹豫间坐在身旁的秦兆说:“我帮你剥吧。”
他用修长如玉的手利落地把虾壳虾头去掉,然后把虾肉重新放回她碗中。
舒晴小声跟他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吃吧。”秦兆说。
刘雅梅见状有些狐疑:“你和秦兆怎么那么客气呢。”
“哪有,我和他恩爱得很。”舒晴笑眯眯挽住秦兆胳膊,仰脸看他,“是吧,老公。”
“嗯。”秦兆垂眸看了她一眼,唇角勾了勾。
******
对于周让之前在这儿工作的事,刘雅梅不放心,私下里拎着舒晴的耳朵再三告诫,舒晴被训得烦了,撅着嘴不满地说:“还不是你的好女儿告诉他我在哪,他才找过来的,要怪就怪舒薇禾。”
“薇薇说她也是被他威胁的,总之千错万错的都是那个周让的错,我劝你啊最好再找两个保安,以防他再来祸害你。”
“妈,派出所就在附近,没事儿的。”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在民宿内外多加几个监控以防万一。”
“知道了。”舒晴态度敷衍,转而问道:“妈,你和爸要待几天啊?”
“怎么,我们刚来就想让我们走啊。”刘雅梅轻飘飘睨她。
舒晴笑了笑:“没有,就是问问,好安排接下来的行程。”
刘雅梅说:“这边风景很不错,空气也好,估计我和你爸要待一个星期吧。”
“妈,你们要走的时候顺便把舒薇禾带回去呗,我这小民宿伺候不好她这尊大佛。”
“你们怎么回事儿?”刘雅梅微微皱起眉头。
“她啊,不是当着很多人的面污蔑我招小三,就是把自己吃坏肚子的扣我头上,反正就不想我好过。”
“这真是薇薇做的?”刘雅梅难以相信,“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不信明天可以问秦兆,要不是他替我出头,我的名声可就被她毁了。”
刘雅梅眉头紧拧,半响没说话。
舒晴本以为父母会为她主持一次公道,但没想到第二天看到他们坐在凉亭谈笑风生,其乐融融,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子。
这副场景以前出现过不少次,她本以为已经能做到满不在乎,但事实好像不是。
平心而论,父母对她的爱从未变过,只是分成了两半。
她刚回舒家的时候,因为多年的分离和再见的陌生,让她不敢肆意表达,父母则因歉疚,对她的好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很多时候,舒薇禾就像他们之间的粘合剂,用以维持相亲相爱一家人的表象。
舒薇禾比她会撒娇,会哄人,不像她,嘴笨又自卑,呆呆木木的,不敢随意发表意见,即便穿着美美的裙子,也像一只鹌鹑似缩着,不像舒薇禾仪态舒展,落落大方,像个优雅高贵的公主。
许多时候,她总觉得他们才是一家人。
每当她坐在窗前,听到他们在楼下有说有笑的时候,她会感到莫名的孤独,书本上的字眼无法再吸引她的目光,练习题上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只有当喉咙开始发干,需要补充水分时,她才会下楼,不再做一个局外人。
这时舒薇禾就会跑过来挽住她的手,亲昵地带她一起挤到沙发坐,他们谈论之前去出国旅游时的趣事,舒晴没去过,只能呆呆地听着,插不上一句话。
说到兴处,舒薇禾就会把话题抛给舒晴,滔滔不绝和她讨论下一次要去哪个国家玩,舒晴附和着,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刘雅梅和舒国强看着两个女儿亲密无间地交谈,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往后的日子对两人越发宠爱,为了不厚此薄彼,舒晴有的舒薇禾也有,唯独股份除外。
那时舒晴无法分辨舒薇禾对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傻乎乎地和她做好姐妹,被她推着走。
后来因为路齐铭和她撕破脸皮,舒晴终于不用再同她在父母面前做好姐妹,行事作风越发无所顾忌。
既然她能哄她父母开心,那就哄着吧。
她不想争宠,也不再奢求父母全心全意的爱,毕竟自己都无法给予的东西她也不会强求他人,但她绝不会将至亲拱手于人,主动疏远。
然而看到刘雅梅即便清楚舒薇禾对她做过什么,还能和她有说有笑,心底还是忍不住失望。
每次都是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对舒薇禾无限纵容,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她的。
舒晴麻木的心闷痛着,那股酸涩的气堵在了嗓子眼,熏得她眼眶泛红,手也不自觉地一下一下扣着木护栏,
秦兆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扫了一眼凉亭内品茗谈笑的一家人,再看一脸落寞的舒晴,密密麻麻的怜惜涌上心头,想说点什么,舒晴忽然痛嘶了一声。
“怎么了?”秦兆心脏骤缩,漆黑的眸子满是关切。
“手好痛。”她竖起食指,苦着脸说。
秦兆小心翼翼端起她食指细瞧,发现有细小木刺深深扎进了她指腹里。
他眉头紧锁,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别担心,我替你挑出来。”
秦兆带她回房间,让她先坐在在沙发上,然后从医药箱里找出医用镊子准备给她挑刺,
他半蹲在她身前,“可能有点疼,你忍一下。”
舒晴咬着下唇点点头。
木刺扎得很深,埋进肉里几乎看不到头。
秦兆稍稍用力挤着她指腹,用镊子试图夹出那根小木刺,从舒晴的角度瞧,可以看到他优越的眉弓和高挺鼻梁,宛如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舒晴看得出神,随着他的动作,指腹传来细微的刺痛,她小声吸气强忍着,秦兆抬眸看了一眼,手中动作更轻了,忽然启唇道:“小时候,我父母常常忙于工作,很少有时间陪我,有一次生日他们从国外给我寄回一个模型,我很喜欢,秦佑却不顾我的反对抢走了,我让他还我,他不还,还摔坏了,我心里气不过,就和他打了起来.......”
舒晴没想到秦兆小时候也会打架,一时听入迷,忘了手上的疼。
“后来奶奶闻讯赶来,见秦佑被我压在身下哭得很大声,就训斥我,说弟弟还小不懂事,怎能不分轻重地动手打人,要我跟他道歉,我冷静下来,跟秦佑道歉了,但从此以后我和他发生矛盾,奶奶只会帮他,虽然她对我也一向疼爱,但终究和秦佑是不一样的。”
“这么说来我们还是同病相怜咯。”舒晴说。
“是惺惺相惜。”秦兆纠正她的说辞,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舒晴内心微动,和他目光相接,他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倒映着她的身影,无声涌动着异样的情愫,那一刻她的心跳快了几分,空气似乎无端黏稠起来。
木刺弄出来后,舒晴渐渐放松紧绷的身躯,为防止感染,秦兆又轻轻在她的伤口涂上碘伏。“还疼吗?”他问。
舒晴摇了摇头,“谢谢。”
刘雅梅和舒国强在民宿内住了一个星期,舒晴带他们走遍了丽江的大小景点,同时跟秦兆扮演了几天恩爱夫妻,总算让他们安心了,临走前还把舒薇禾带上了。
“薇薇这年假休得够久的了,也是时候回公司上班了。”舒国强笑着和舒晴解释。
舒晴心里乐开花:“好好好,顺便让她替我照顾爸妈你们。”
“你啊,”舒国无奈地看着她,强顿了一会儿又对秦兆说:“下个月初政府主办的商会你会参加吧。”
秦兆微微颔首:“已经收到邀请函了。”
舒国强接着又板着脸对舒晴说:“你到时候和秦兆一块出席,好好表现,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还有,秦兆你也别太迁就她,整天待在她那个民宿里,还怎么好好工作。”
“爸说得对,秦兆要不你跟我爸妈一块走吧,行李什么的我会替你打包寄过去,我替你看看还有没有机票。”
舒晴说着就掏出手机看机票,岂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