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不愿意屈打成招,落人口舌。
似乎,还是相当困难,而真相好像也不重要了。
后来,少年收回了那条腿,带着母亲当真走了与人群路过的反路。
当时晴云虽不能完全理解,但也能品出些许哀伤。直至这些完全落在他身上时,他才能体会到那个少年是何其勇敢和幸运。
与之相对的是晴云近乎空白的少年时期,他站在琅韵面前,心底不由的模糊生出一丝没来由恐惧来。
他怕琅韵看他最终也是如此,怕来日怜悯磨尽。所以被拒绝,却依然违抗师命。他在不断的模仿中钻研更多的变招,学到大汗淋漓,打的自己皮开肉绽。
好在他师尊不在,没有朋友,大多时候银杏簌簌,也算回应。
那个时候他刚来昆仑山总归有些不安。
这样幽静的环境,反倒容易深思,蹒跚砺剑也成为了那时他心底的隐秘。
而那次回来琅韵也相当反常,他不像平日那般冰冷,有了肉眼可见的疲惫,看见晴云先是一愣,而后眉眼舒展开来。
“为师不喜欢丧葬,还好你没饿死。”
晴云抱着厚厚的书贴,这才想起吃的很少了。其实他心里也虚,只敢低低看一眼。
琅韵年轻,墨发高束。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书册里那个高修有德的少年,活灵活现现在眼前,不过琅韵的笑十分张狂,眉眼柔和也盖不住锐气,又把那少年形象盖了过去。
他的师尊只会比书中那样更好,双亲支持,师门疼爱,可以轻描淡写的说“你不学也没关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也想成为能够庇佑别人的人,哪怕,做到不拖后腿也好。
如今有了一点搞头,理应坦然相对。
可是他不敢。
最后晴云把写的字帖送过去,他穿的严严实实,宽袖之下露出的仅有几根指节。
再后来,他为他人情缘。
钱权名利,都是手到擒来的东西。
习剑也好,行医也罢。已经无人可以约束他,有五湖四海的朋友,以及不知何辈分的老乡。
有一天,南境来过一位游医,说找了一副难得的古方,高价宴请要同他探讨一二。
这种拿着古方来的大多是真正的医修,探讨学问或想打听他窍。除开代度,晴云其实也说不上什么。
但那些时日,琅韵重病在床,伤了根本,远远不是他的代度所能治的,他心中难有些牵挂,惦念古方或许有用,便如约去了。
那游医拢着面纱,只露一双眉眼,灵动温润。
晴云坐在客位,手上攥着一张皮质的黄纸,默不作声的看着她,直把那游医看后退半步,双眼失神。
半响后才双手颤抖,磕磕绊绊的开口,忽的落下泪来,如泣如诉着:“晴药师,古方不会有错,我赠给你,我赠给你,你只要在用时匀我一粒就可……”
游医又说了些自家兄长殒命,孤身一人哭了半天,丰盈的身形在纱衣之下略略攒动。
表现的那般无助与羸弱,总能换取些怜悯,
晴云扫视一眼,眼底有些不可置信。
那年书中所看到人心一侧,好像就印在这张古方上。而面前的女人虽然衣装朴素,但肤若凝脂,看着实在是干净纯良,能端兼爱天下的样子,很像书册所画的那位母亲。
他哑然失笑:“你知道吗?若不是你找我杀人制药,我就把你当成温润可怜的好女人了。”
虽然他不知道母亲该是什么样子,却总有些心怀幻想。
晴云就在客座上看着那个人由怔愣到释然,再由释然到轻笑,一点一点擦干眼角的泪痕,口中却说着既然你唯利是图为何不把坏人做到底呢,难道是不喜欢吗?凡人命薄,好吃好喝的养着最多也不过匆匆几十年而已。
那一刻晴云比任何时候都能更清楚的认识到,这世上有的人,他们心向和环境没有关系,而是胸中早有成算,靠假手于人就能脱开罪名,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晴云摇了摇头,努力把这些旧事尽数抛至脑后。
他觉得恶心,是他内心深处的魔障。
可是眼前一片漆黑,过往的画面便如片段般一闪而过,尽数把他拖下愧疚的深渊,而他的无力同幼年别无二致。
他茫然的呆愣。
从渴求的是琅韵认同青睐,到最后事与愿违,原来早早就不被需要。
而一惯对他从无二话的,反倒是护他敬他的魔域客户,那时他已经散尽修为,虽说只是试试,但七年相与或许也不全然是假吧……
司九婴。
晴云一想到他,心口就有些交杂,他下意识摸向怀中,原本哪里放着一方纳戒,可现在空空如也。
他惶惶放下了手,紧了紧衣衫,不敢再多想。
从人声嘈杂再到宁静中去,河水蔓延过膝袜,有轻轻的耳鸣。
像是在一个极深的夜里,黑过了头是无尽的虚无,没有时间,没有尽头,好像生命就此成为停止,某一时刻又被无限延长,永远无法冲破。晴云终于有些累了,他看不见,摸不到,就要被丢在这儿了。纱衣早就湿了通透,水起了暗浪,一点一点缠上他的腰身。
忘川的水洗刷魂灵,没有一点温度。
晴云把雅卷抱在怀里,以防它被冲走,冷韧的长刀贴在胸上,冻的他一个哆嗦:“哎哟破剑,你冻死我。”
雅卷自然不会应他。
晴云用已经湿透的衣料隔了隔开,说道:“不过既然你跟着我我也不会扔了你,来日回去,好好擦点剑油。”
到底要多沉默才能同剑打趣,他好像松了口气,薄纱在水中荡开,波光淋漓,显出几分宁静。
“论感情呢,我肯定和你深厚,可荻花来的比你早,让它当个小妹……”或许当真是无话可聊,絮叨了一会,又苦笑着说:“都说剑修爱剑如命,可若有人愿弹一曲为我听,身处这寒潭便不会再觉得寒冷,若能在曲毕时笑一笑,人世或许也就不那么孤独,大道无情是假的,清心寡欲也是假的。”
少年轻轻低头,用侧脸抵住雅卷的剑柄,他再进一些,脸便被饰花的棱角割破了。可是没有痛觉,许久之后晴云才发觉脸上有些湿润。
“你倒是有几分悲悯。”
忽然一道漠然的嗓音响起,随着竹筏落水,一根竹竿打在了晴云的臂膀上,没有带他上船的意思,只是不远不近的跟在身边。
忘川河水,总有些任性的船家。
晴云把脸擦净,回头笑了笑:“您要真觉得我慈悲就让我上船了。”
“黄泉之路说是死后极乐,其实从死至生,这条河水奔流不息,时时更新,正走则忘而无忧,为何偏要反着走?”
“你们这么都喜欢问个所以然才干活?能不能不那么形式。”
“嗯。”那人轻轻叹了一声:“因为贫僧还没有强行超度你的修为,姑且问你你能配合吗?”
“那自然做不到了!”晴云一惊,几乎瞬间弹起退开半步,又没听到动静,才说:“不是,大哥,首先我们没有仇怨,其次彼此放过不好吗?”
那人沉顿几许,没有接话,有些不耐的坐在上筏上,慢慢打量,像是在审视。
“晴施主动动嘴巴,说的轻巧。”
晴云听到这里,葛然色变,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且不说他在地府地府的名单并非晴云,谢三川的手令已经能够保他无忧,那么此时能喊他姓名的和尚只有……
晴云暗自憋了口气,边退边说:“那不然呢?我可以不计较你把我扔下冥河,也不深追你要人鼎的理由,此生不再来你这佛门净地就是了,这样还不放我走吗?松松大师。”
最后四个字,近乎是他喉咙里挤出来的,而来客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绸辫散开分做几道,金光变幻灼目血红,而后散出森森鬼气,万川河上鞭风破水如同万鬼泣哭。
红光刺目,一闪即过。
晴云雅卷尽出,凌空踏水,火色自下而上灌满刀身,剑鞭相会,生生把凶悍长鞭挡了会去,而晴云不敌硬生弹出三步开外。
可他不知为什么,像是心中有应一般,甚至自己都没有细查,剑锋翻飞,火色四乱,他就这样又急奔凑近,像是多年前与之交锋,提剑上挑提前挡下了欲挡下的第二辫。因为太急迫,荡出的一片水花涟漪,呼吸沉稳,头却轻轻摇了摇。
他微微喘息,愤恨的说了句:“喂!”
这个寂静的河畔早就因为两击气浪翻涌,风声呼啸,有环佩叮当作响,像是毫无边际的海浪,而海浪弊端的那人掌风狠厉,直冲雅卷,灵流爆涨下登时水面波光四起,近乎透彻了晴云的双眼。
而这股力量又分外温暖,全然不似方才鬼气。
不过太过直接,晴云赶忙后退。而就在这瞬间,他面前浮现了一位光头的脸。
菩提树,明镜水……
那个前世经常在他梦里给他唱经的和尚,只不过从未相见,也不知是什么样。
他惯是和善,苦心造梦普渡众生。
晴云所认识的人之中,惯有特立独行,也有那些心直口快,还有心思深沉。但那个和尚不一样,晴云不知面目,却能感觉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慈心仁厚,对天地,对万物。当然,虽然并丧失了部分感觉,但他也敢肯定现在必然不在梦中。
凌乱的水波之中,松松与晴云各站一侧,长鞭绷直,慢慢浮现出红字佛经,炙着剑修的手。
端的是一声怒喝:“为什么,为什么你根本没有强行超度他人的修为,还要强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