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云怔愣。
他此生只被司九婴一个人如此叫过,便也是身份告破的那一次。司九婴亲临为他解困,甚至以爱妻相称,虽然有所停顿,但仍然足够所有人听的清明。
被围困山谷的高门弟子,世家宗门,便在这称呼中久久不能回神,也让晴云久久讶异。
阵仗太过声势浩大,全然不像是假的。
连司九婴惯带的亲卫尽数都在,反倒显得晴云是蓄谋已久的合伙算计。
他们再怎么反抗呼救都难是一域之主的对手,不消片刻,那群子弟便在结界与大火中挣扎求生,他们之中或者是未来希望,后起之秀,都一概沉沦在谷中火海,是赤裸裸的碾压。
晴云记只记得他在久久的震撼中茫然回神,然而,他的手上最先出现的,是长剑雅卷。
其实,晴云前世看似精明,实则天真。对于司九婴援手,他做选择立场迅速果断。
宗门相欺,最多他身死,他日在外能多要一份情。魔域相救,就是立场倾覆。
那一天,晴云深深看了司九婴一眼,从温情到冷漠不过眨眼瞬间,惋惜和震撼最后都归于平静,那时他也是没笑的,雅卷落地,他也往那层结界走。
晴云也后来忍不住想,是不是当年太过固执,可又觉得以他当时的心智,再回去或许也是一样的选择。
可怜,可恨。
魔气攀缠上晴云的衣角,结界也没有阻止他的进入,甚至烈火也会灼他。那些人见他进来,有的求饶,有的告罪,也有的嫉恶如仇,只是他们都被火海所困。
他看见司九婴幻去长琴,换了坐姿,减缓火势,甚至特意派人报信求援。
二人就遥遥相望,相对无言,是无言相对。
只不过有人运气而行,跑得快,前前后后又来了另一队人。司九婴抬起头,像是在看一场闹剧。
他说:“那年雪后,你想好横批了吗?”
余音响彻山谷,却没有更多。
后来山谷的长老尚未到结界之地,便听到个中少年的悲呼惨叫。这句话便是在这背景之下问出口的。
晴云大概也猜到了,这是逼他和所有宗门决裂,彻底驱逐,但也给了他求死的选择。
“你当年的情,我还在你的师尊身上。”司九婴轻轻叹口气:“就这样吧,小药师,高低是你自己的选择。”
晴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远远就看到有人一剑破空,莹绿光华,直击血红薄暮,红衣少女首当其冲,一把墨色尺剑直荡魔气,而琅韵一身白衣,阵域强开。
司九婴也不再端坐,结界内的火焰陡然拔高,周围亲卫早就同各门长老撕打在一起,晴云被烈火烧灼,皮开肉绽,灵魂苦痛,高热让他的嗓音嘶哑,他的眼睛却只看见一把紫金长枪挡住了琅韵去路。
“师尊……”
晴云几乎要说不出话来,耳边一切喧嚣远去,他甚至隐隐闻到了一股肉香焦臭。
有人叫他吗?
好在琅韵病愈,也算是好事一件,来日再好好筹谋,或可有望剑道兴隆。
在余光中他把认识的能想到的,都前前后后都想了一圈,唯独没想他自己,也没有想司九婴。
司九婴来到他面前,哑笑道:“多思者必心累,天下多好物,你既想要这个也想要那个,又付不起相应的代价,便会劳神,不过也不是坏事……”
“……”晴云看着他,只觉得周身的火焰没那么烫了,他猛然感觉肩膀随沉重。
司九婴双眼赤红,却没有半分癫狂,他温声道:“没事,你还年轻,衣物是外物,皮肉是表象,只要活着就来日方长,但你的脑子确实得烧一烧。”
晴云瞳孔紧缩,他下意识去拽压在身上的那只手。
比起前世的恐惧,现在回想,还含着几丝怜爱。
因为他的火焰全然烧化了琅韵在他体内的封印,隐约觉得还在疏通他年少时便断开的经脉。震撼,惊愕,不解让晴云有些不知所措,本能产生些微的动摇,尽管那动摇转瞬即逝。
“才能浪费,相当可惜。”
他说到这里,似乎是真的惋惜,双眼亮出些许神色,发上的珠帘也在火中映色,明明身后是万丈火海,晴云却觉得眼中他的眼中好似融不下其他东西了。
细微的动摇,逐渐变得大,变得频繁,灵力在恢复,修为在提升。
晴云慌神了,他看着自己轻轻伸手,雅卷浮现,震出如万鬼撕叫般的剑鸣。
“晴云!不要信他!”
不要信谁?又能信谁!
司九婴?琅韵?
还是整个魔域,还是你们这个修真界。
我该拿什么去信,该拿什么去博啊?性命,修为,真心,不都是交代过!
司九婴抬起手,琴修的手纤长素白,却是轻轻按在了晴云发顶,似是极其亲昵的安抚。
他道:“遇事不决,可问春风不语,即随……本心。”
晴云再仰头,血液便在这瞬间凝住了,四野静寂,冷的他头皮发麻。
一道剑光自司九婴身后袭来,他却没有防备,墨绿泛黑,那是琅韵的剑。
要接吗?
接了回归宗门,琅韵还能当他是弟子。
不接呢。
司九婴修为深厚,来日必然是一祸患。
然而眼前的人就这么看着他,繁复的衣纹之下看不出任何慌张。而就在晴云自以为尚且犹豫时,雅卷出鞘,自抛飞于长空之上,兀自旋飞。
一时间,万鬼嘶叫,晴云踢剑再执。
司九婴站被他护在身后,“至少以后,你要多想我了。”
“我是笨蛋,想不了那么多……”
山谷之中,有人嘶哑着嗓子,哽咽着啜泣,又轻又小,可细听着却是极其悲伤的。
晴云背对着司九婴,全然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因为他的眼前,站着一个他曾经日思夜想的,他的师尊。
曾经……。
那些感情或深刻,或淡漠,尽数化做了剑上交锋。
昏沉天际中有云破天光,虚有照影。
一曲琴音悠然而起,泛音轻柔,按音强劲,以浩荡之势自山谷回荡开来,音调婉转的不像是战场。
他轻声对晴云说:“难以接受清白人的堕落,却希望有人能爬泥潭,好笑吗?”
“……”
“圣人之所以为圣便注定可望而不可即,你尽力了,你那不杀生的师尊对谁都手下留情。”司九婴拨弄琴弦,似乎并不在意,晴云回首,夜九婴依然神色淡淡,喜怒不在脸上,而后才叹息,晴云眼底的泪花也在这声叹息中悄然落地。
“怎么,喜极而泣吗?”司九婴忽然笑了,像是多年前他们在山巅共度。“或许世间所有的事都是被允许才被发生的,好坏不论,只求适合,最终一切都会随烟散,别哭了。”
别哭了。
他说别哭了,他的琴声却多了几分惆怅,如此,音波绕旋。
晴云真的泪止,他还是有些诧异。
一代魔君,位高权重,还颇为通透,同传言之中好像没有一处是一样的。
他起手抚琴,琴也是放在腿上,坐的端正笔直。
一弦一音后,仿佛又让人有所释怀。
有人听进了耳朵,有人听进了心底。晴云脸上已经全然花了,他默默收剑,远远看向山谷中央。
火光冲天之后只有满目的焦土,双方鏖战,尸横遍野,那抹月光常伴的白色最为醒目,轻剑掠影却只守不攻,掩饰着众人后撤。
白色的影子变成了点,再后来,便看的更不真了。
有些落魄。
他终究没走。
再转过脸,轻声说:“横批就写糊涂白面吧。”
司九婴没有答话,似是弹曲,也不完全弹曲,月色太亮,也足够照耀前路,他的黑金衣袍在月色现出丝缕暗纹,流光潋滟。
而弹琴的手已然从琴上落下,一双眼睛也终于起了波澜,舒然轻笑。
他说:“世事无常,难得糊涂。”
后来晴云便真的随司九婴走了,但他没有踏入魔域半步,而是隐去姓名,彻底远离了宗门世家,常伴山野市集。
对外人而言,晴云此人已经同叛逃无疑。
彼时他虽修为尚在,却也不愿再多纷争,雅卷与药师皆算他难提的过往,可每每仰头望月,还是恍然若失。
一朝心悸,多年真情,好像也没那么容易放下。司九婴就坐在身侧,以一种极其悠远的眼神看他。等晴云回望时,那眼神便会移向别处。
或者变成一的怜爱,其中混杂嘲弄,却并不讨厌。
晴云一笑置之。
在一桃源深处,有溪流青石,福泽灵地,有一段日子晴云便留在这儿,司九婴偶尔也会说:“爱花者浇水,敬花者远望,你偏折枝啊,我的爱卿。”
“怎么了,在我手里它能开的更艳些。”晴云捻着桃枝又道:“物尽其用才是大智慧。”
再后来,晴云也回过一些味道,便问道:“那天你是不是也喊爱卿。”
每次说这种问题,他都不以为然,自顾自配茶翻书。
连司九婴惯带着的端茶小妹也不笑了,只不过晴云也会追根究底:“喂,你不答就别磋磨我的书贴。”
“恩,是我故意陷你于不义?”
“……跟你说话没意思,我找小姚姑娘,求个财去。”
司九婴鲜少用反问的语调,一这么说晴云便知道也懒得同他说。小姚姑娘是常伴司九婴身侧的端茶小妹,巧小玲珑,惯讨人喜欢,晴云更爱和她玩。
“回来。”司九婴这次倒像有说下去的兴致,他把比一停,“明星,你那个师妹,偷偷给你寄信了吧。”
“恩,你怎么突然喊那么亲。”晴云身形一顿,刚走到门边又折回来,打眼就看见方才还在看贴的男人,手里捻着一片叶签。
那是一只压了许久的,橙黄色的银杏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