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天晚上，晴云却躺在桃源的床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他莫名的感觉胸口不适，憋的发闷，明明如今这般还算顺利，可闭上眼却是司九婴高台临下的身影，目光森冷，果决和淡漠只在他手掌起落。
晴云百般不适，索性掀开薄被，翻身坐起。他看着未掩的窗扉，白日那卦师的话又涌上心头。不禁攥紧了衣衫。
他竭力排开妄念，让自己清净，眼神煎熬。
“再快一些恢复就好。”他喃喃道。
别过头，却又躲不过另一部思潮，彩舫一夜的那道声音仍然在他耳边怒斥着，凌厉的声线，冷绝的态度，以及带着超弄的语调……
他猛地心悸，脸色煞白，耳边有轻音耳鸣。
随手一掌，却是唤回了他的神智。
难为晴云自诩心法高深，如今却要靠外力才能清心静神。虽成效不差，可心绪总是有些起伏，不知是不是伤了神魂留下遗症。偶尔又想到其他人，却总抵不过那道声音，
过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猛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握住了荻花。
纤长的剑背上，清晰倒映着晴云的脸。
剑身如雪，好似明镜。
本来每个细节都熟悉，可是如今照上，却让晴云有些不明白。
他的眼睛不再清明
而是迷惘，
动摇……
再往下看，便是饰边的花柄，剑气不出时，便是一把略显典雅的短剑。他轻轻抚过，刃不藏利，破了他的手。
“……”
晴云愣了一下。
而剑柄处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条剑穗，挂牌有字，是剑的花名。
字迹清润隽永……
琅韵的字。
他皱皱眉头，指尖摸过小牌，翻过来来看，一行更小的字让他噎了一下。
——荒唐宿命，唯剑属你。
字字清晰，墨香萦绕。
荒唐宿命……
什么样的宿命？
琅韵前身为凤，赠言纯澈，纯澈到他已经逃离宿命却依然秉行。晴云偶尔也希望能如此，前世的琅韵或许不是一个好师尊，但他确实不负剑仙之名。
几许死寂后，晴云曲指弹上剑身，叹了口气。此时他才真正像一个剑修那样，聆听剑音。目光陈定，周身霎时静了。
他爱惜荻花。
不止因为这是琅韵所赠，也是因为他会被其选择。可剑之所付是人之意志，瞻前顾后，以一望十，
他忽然懂了所谓琅韵口中的哪句‘不合适’。
剑上争锋，最容不得犹豫。
晴云浑身发虚，坐在床上想了许久，才化去短剑，摸出那本下山时拟的名册，按上其中一个，轻轻撮碾，墨迹便糊了过去。
而他心底却是震如擂鼓，似惊雷暴雨，撕扯着风中轻竹，令他目光闪烁。
他是个记情过心的人，有人情谊纠葛两世已经算不清楚，至少不必重蹈覆辙。然而此时，琅韵的留字却摘的清楚，而文字，或许比剑更锐利。
唯剑属你……
半响，晴云仰躺回床榻，侧身拢住了被单，深深埋了进去。
然而自出城之后，晴云一直少眠，尽管神情稀松，仍是起了个大早。次日，东方聆秋来敲门时，他已经穿戴齐整，甚至连坐姿都端方了些。
今日是六阳书院开座谈日子，大桃树下来往的皆是儒门子弟，长衫飘然，素而雅正。
司九婴倚在长廊，似乎很有兴致，听到声响继而回望。
只见得他红瞳映光，自晨光中转过头来，而后收手垂眼，缓缓站正身子，这才发现司九婴换了衣服，虽然还是黑红长褂，却因为发钗有绸而显得正式。
见晴云脸色太差，还以为起太早，他还没睡好，于是道：“偶尔懈怠不是坏事。”
晴云轻轻点了点头，但面色敷衍的全然没听进去，只道：“你去哪？”
“六阳书院讲学，虽然我只是个挂牌国师也是国师。”司九婴道：“我和聆秋去。”
“嗯……”
晴云并不是很想细说这个问题，毕竟他如果想去，六阳书院也不会把万剑宗的弟子拒之门外，他也没打算插手司九婴的事，只低头，看了看案几。
“六阳书院，儒门学府，来日为官应该会和你有所往来。”
司九婴淡声：“你还真的让我做下去？”
晴云没应声，斯条慢理吃起了早茶，他其实还想说学府荣光，互惠互融，却难免理念有冲，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啰嗦絮叨，到底司九婴不是靖羽，不必他操心。
“不过，如今国君不信仙神。”司九婴道：“确实很闲。”
“国君……”
他这么一说，晴云这才从案几上抬头，低低应了一声，上次接触到此条还是八年前琅韵捡他回去时远望过城墙一眼，青雕碧瓦。而接触年号，还是因为祁软手记。
宗国域界，各有各的分法，各有各的规条，合在一起，不深入琢磨，便觉得都是大差不离。
“我记得庆历二十四年，是上一朝的最后一年，燕云十六州遭很严重的饥荒。”司九婴喃喃道：“八年前了……”
晴云：“……”
顿了一会，才点点头。
燕云十六州，便是晴云最开始的地方，而那场饥荒，他是少数得到庇佑的人。
话题点而得止，倒是也巧，司九婴正要出门。
白底的长衫被红带束着，晴云看着眼熟，停了瓷碗，这衣装不似他魔尊时的繁复，层层叠叠，偶尔还需人帮忙。
即便簪尾的珠帘同发丝纠缠在一起，他也能轻巧解去。细软长绸贴在晴云脸上一扫而过，似是眷恋。
这个念头不知怎么让晴云想去挽那低束的发尾，随即掩于心死，停于镇定。
“慢走，踩到衣裙我会笑着站起来。”
“和我说的？”司九婴回头道：“那这一条约莫是不够踩。”
晴云听着，淡淡地抿了抿唇，漫不经心地以余光目送，待人走远了，才望向一旁的公孙寻夏。
公孙寻夏还是戴着头纱，实际上相处月余也从未见她摘下或掀起过，被晴云望着，反倒一副了然模样。
她从怀中掏出一叠符箓。
“这是可以跑的…这个可以遁地，这是引火……”少女喋喋不休：“公子，聆秋不在，男女有别，有些事情可能本小姐……啊！我也帮不上忙，所以要亲力亲为，才能不乱方寸！”
晴云倒不是这个意思，忙道：“寻夏，我是想问你，吃过早了吗？一会随我出去一趟。”
“吃过了！都吃过了！少爷说这里的茶食要清甜些呢。”
“哦，让他，多吃点。”
“那不行，吃多了肚子疼。”公孙寻夏不假思索，又道：“那公子，我们去哪儿。”
“六阳讲学。”晴云不动声色的抱臂坐在椅上，视线却已越过长廊，看向楼下来往儒生。
人群里，一道玄长的身影穿街而过，怀中抱着一本厚厚的书册，珠链折光，却依然挡不住凌厉。
但似乎是因为有人叫他的缘故，他走的极快，却不匆忙，树叶沙沙，见风习习，是个勤学早的时候。
“六阳书院的儒生吗？我记得他，他好像叫……一月吧。”公孙寻夏在晴云的视线下，仰头思索道：“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呢，公子和他认识啊。”
……何止是认识，简直算得上熟络。
梦中的声音，未送的刻章，桃源福地的传闻，还有，这代度情劫的偏门，尽数是因为他才习来的。
前世晴云被琅韵断去剑道，信念虽未泯灭，却也记恨过琅韵的，不如那时候才能说是纯粹的恨。
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晴云头一次质问琅韵：凭什么不许他学，别的不如他的师兄妹都可以，为什么！
琅韵却轻飘飘一句：不行就是不行。
彻底激怒了晴云。他一怒之下也就是……怒了一下。
莲池险峻，在全无修为的晴云面前就是高峰山峦。易上难下。若说幼鸟高飞是生而本能，那么晴云便是被折了翅，绝对安全的看顾也同禁锢无异。
这时有人搀了他一把，尽管从不求回报到明码标价，可帮了就是帮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事实。
但晴云总不能这样说，便顺着公孙寻夏的话头：“自然也是听来的，见见这辈中的翘楚。”
从大古桃树到讲学的地方并不远，短暂的路程，也足够晴云回味半生，模糊的痕迹在思绪翻找中逐步清晰，透彻，甚至字句也一字一句也能想起来。
——你师尊对你真的很差啊，而且你不修剑留在万剑宗有什么用，不如来六阳书院试试另辟蹊径？
——我倒是能给你办好拜师之类，你有勇气来，太久没看基础课了让我问问师弟。
——好了，快跳下来，我会接住你带你走的。
他想最开始时，和一月关系相当不错。甚至一月的关怀还让他久违的感受到师兄弟间的暖意，那时筋脉尽断，是一月带着他的师弟接了他。
只可惜事与愿违，最后落个一拍两散的结果，也是那个时候晴云才知道人生难择十之有八，命运拘束也庇护。
“公子，到了。”公孙寻夏轻声道。
晴云闻声抬头，眼前是一座古朴书院，四方门庭大开，书案若干却座无虚席，有些儒生或站至墙或席地而坐，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只留出一点可以窥探的缝隙。
声音自内却悠悠传来：“世间仅存的，唯一的，恒长而不变的真理——是均衡，是守恒，是得到一切都必将付出一定的代价。生循环死，光走向暗，如果趋利避害的本能引导我们走向理想中的圣堂，那为什么地狱仍然在诞生，苦难不尽，而世间天平的两端……永远只摆放毁灭，和正在毁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