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还是漆黑一片,梁淮青跟着朱大爷手里的手电筒,照在土路上唯一的光亮,走到了昨天采茶的茶园。
朱大爷先走进茶园,穿过一排排茶树,走到茶树最为茂密的中间位置。
他蹲下来,把手电光从下往上,打在叶片新梢上,问:“看到什么了吗。”
梁淮青蹲在他身侧,抬眼看到了几颗在黑夜中发着亮光,晶莹剔透的水珠,说:“露水。”
“对,大山多雾,天然会形成这些露水,来不停滋润茶树。”
朱大爷把手电光往下打,照在不远处几棵茶树的根部,让他看到山上秋冬自然飘落的枯叶,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这里山地砂石很多,森林茂盛,不用施任何化肥,农药,只用这些落叶做肥,就能使土地非常肥沃。”
“整个茶港都远离城市,山地,水源,空气,没有收到一点污染。”
“这就是为什么大山茶,要远比小山茶好喝的原因。”
“也是为什么Y市人们的嘴里总说,‘明前茶,贵如金。’而大山明前茶,取新梢初展的芽包更是珍贵无比。的原因。”
朱大爷说着,把手电光重新照回露珠上,他用渐渐年老也不减热爱的目光,看着那些被露水包裹,栩栩如生的细小茸毛,说:“而我多年研究,要想让这些新梢上的茸毛达到最佳。”
“只有在清晨露珠完全消失后开始采摘,并且一天只采这两个小时以内的嫩芽,当天采当天做,才能炒制出你昨天尝到的那个独特香味。”
梁淮青听到这,垂放在膝盖下的双手撑在腿上,他转目看向朱大爷,看到了昏暗光线也阻挡不住,他那双闪着熠熠光辉的眼睛。
他难以读懂,也没兴趣去深究,他毕生的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是不理解,既然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才研究出来,为什么偏偏把这么重要的心血,都告诉了他。
他想来想去,用指尖弹落一滴露珠,盯着眼前上下晃动的叶片,说:“所以,你想让我替你把本地茶种推广出去。”
朱大爷被他一言揭穿,脸上尴尬了一瞬间,怕他不想背负这么突兀而又厚重的期望。
他罕见的没有吵吵嚷嚷,而是语重心长的说:“他们都说我为了这70亩茶园,疯了,脑子有毛病,明明都种了几十年了,却只守着谁都不卖。”
“但你不知道,Y市毛尖在全国内外,至今获得‘万国金奖、全国十大名茶、国家金奖’等六个重大奖项,这些拿去评比参赛的毛尖,全都是由我们本地高山茶种或优质野山茶做出。”
“有了这些名气,我们出产的茶叶更加受到全国内的欢迎,本该是好事,可也有了无数商人开始瞄准这个行业,他们不管大山茶本就产量稀少,一整个明前茶,只能出干茶300斤左右,也不想去耗费人力精力,去等每年普遍要晚于其他茶种采摘的大山茶。”
“他们只把这个名声当个噱头,为了赚钱,拿大白茶和劣等毛尖充当大山茶,去骗外地人,骗不识货的买家,导致很多人就算花了高价,也不买到真品。”
久而久之,造成了这些年毛尖市场日渐萎靡,现在外面很多人都说Y市毛尖,是专门拿来骗外地人的假东西。
每次朱大爷去Y市,听着他守了一辈子的茶树被这么诋毁,生气而又无奈,却没办法去辩解,去维护。
加之政府不断引入外来品种茶,现在市场买家普遍买到手的,知道的,都是高产量大白茶做成的毛尖,而不是旱茶。
本地品种茶,推广不出去,外面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纯正的毛尖茶。
明明那么多座茶山,那么多本地茶种,反而对外成了千金难买的稀缺品。
“这些商人,不仅把毛尖那么多年的好声誉全都毁了,还把Y市毛尖茶市场搅得一团乱,我又怎么会把茶叶卖给他们。”
朱大爷也不怕脏,他盘着腿直接坐到了枯叶和湿泥混杂的地上,看着面前这些和他相处了三四十年的老朋友。
和他做了一辈子的伴了,再往外出产个四五年,完全衰退后,差不多就要重新移植新的茶树,每年芽叶长出又变老,他却没让这些茶树发挥他们该有的用处。
跟着他这么多年,着实委屈它们了。
朱大爷在这个尤其寒冷的冬夜,呼出一口雾气,哀叹着说:“我也就认个字,道理不懂,政策还是促进经济发展,造福社会,我都管不到。”
“我就只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人,才拥有生命,每年拿茶树那么多芽叶去赚钱,却只把它们当成商品,不停地喂化肥农药,搞嫁接,做品种改良……”
“那就是不对!”
但朱大爷愤慨地这话说出来后,他也知道是自己跟不上时代发展了。
从他出师后,继续肩负起他师父、师祖,一代一代往下传承的责任,教授了两个徒弟。却因为他们受不了这个罪和他的严格要求,都不愿意再学,离开了这里。
连他的儿子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还要坚持在都赚不到钱的这行,选择去外面务工。
到他整天被家里的老婆子骂着痴心妄想,他也渐渐年老,就明白了,他们这些老一辈的文化传统,都在逐渐被时代抛在后面。
可他就算是知道了,这是个只讲究利益与金钱的社会,他还是愿意数十年如一日的坚守在这里。
因为他知道,如果这些东西再没人去守,就要彻底消失了。
而他也始终认为,茶树不是人,人的传宗接代断一辈两辈,没了也就没了,往上追溯也不知道谁是谁了,但好的茶种,好的文化却能留几千年。
等到太阳初照,山上的云雾渐散。
朱大爷用一种惆怅悲伤而又复杂的目光,看着不远处重新升起的太阳。
他站起来,不管身后被湿泥浸透的裤子,弯着腰把带来的竹筐递到梁淮青的面前,也没再和他提什么发扬光大的事。
他在前边打头,说:“来,赶紧我教你怎么采新梢,回去你就按我昨天说的那样,做着试试看。”
天一亮,苗大娘起来没看到朱大爷,就知道他是又跑去了茶园。
她去厨屋都把早饭给做好了,还没看到他回来,擦着手正要去叫他回来吃饭,迎面瞧他领着梁淮青,一头扎了炒茶坊,还生怕有人打扰似的,进去就把木门给带了上去。
苗大娘看他又开始起疯了,一天天的不是饭吃一半,突然来劲就要去做茶,就是跑进茶园里边,叫都叫不回来。
她也不往那边去了,嘴里嫌骂着,“整天就迷着那个茶叶,能当饭吃?!”
苗大娘转头去了堂屋,看着把被子蒙得严严实实,还躺在地上睡的许听榆,她掀开了被子,喊着:“乖乖,起来吃饭喽。”
许听榆脸颊被棉被捂得憋红,他头发湿卷着,以一种蜷缩姿势,紧闭着眼睛。
但从眼角眼尾胡乱流出的眼泪,和他那双浮肿的眼皮,能看出来他一早就醒了,只是安静地躺着,在被窝里装睡。
听见苗大娘的声音,他依旧小声抽泣着没动,只有尖锐的手指甲,在被窝里面焦躁地互相抠挖着手背,上面通红一片。
苗大娘看着眼前的一幕,惊着说:“这是咋了,怎么哭成这样?”
“除了新梢初展,茶园里出产的其他茶叶我都要。”
梁淮青做完茶,出了炒茶坊,想着他还是不能只做高端纯芽茶,最好其他品级的茶叶也做,才能保证开业后,顾客到店有多样选择。
他问:“新梢初展,你这里的价格多少。”
“你都收,就80一斤给你了,我也不指望拿它们赚钱,其他的采下来看品质再定价,这都不着急。”
朱大爷跟在他后边,说:“采摘你不用操心,我都能给你弄得好好的,到时候摘完我就给挑到大路边,你骑车来运就行。”
朱大爷说完,听见瓦房前苗大娘的惊呼声。
“哎哟,你这手又是咋回事!小孩子手嫩,我就说不能睡那糙稻草,看都给扎成啥样了。”
“我看看。”
梁淮青几步走到许听榆面前,还没去拉他的手,就看见他猛地将两只手都背在了身后。
他当即压下眉头,声音凝肃着说:“许听榆,拿出来我看看。”
许听榆慢慢把布满红色指甲掐痕的手背,伸了出去,他眼睛心虚的瞟来瞟去,就是不敢去看梁淮青的双眼,害怕他会生气。
但他等了好一会,都没等到梁淮青的下一句话。
他小心地将目光转回梁淮青的身上,他紧闭着唇,是在生气,但直视着他的那双眼,更多的是他完全没办法看懂的深沉。
许听榆攥着衣角,来回看着梁淮青的眼,试图读懂他在想些什么,但他来不及细看,很快就被他那各类情绪交织在一起的视线,惹得眼眶发了酸。
他忍下又想去抠挖手背的手指,去抓梁淮青的上衣,想和他解释。
梁淮青收回视线,径直转了身,他走到堂屋里边,推出自行车,说:“我们就先回去了。”
苗大娘看着都快跑到头顶的太阳,想再留他吃一顿午饭,又想着他回去肯定还有事要忙。
她挥着手,说:“我去送送你们。”
梁淮青看她都送到了房子外边,还再跟着,回头看她说:“你有话就说。”
“我也是想感谢你,收了我家的茶叶,什么发扬传承那老头子整天念叨,我也不懂那么多,但我想着吧……”
苗大娘笑了笑,她搓着手,说:“既然那老头子肯把茶叶都卖给你了,你就尽量不要去做,像那些市面上祸害人的茶叶。”
虽然不能跟他的执着感同身受,但梁淮青看着朱大爷侧对着,坐在厨屋门口抽旱烟的身影,还是点了头,说:“放心。”
梁淮青把自行车推上了大路,停在路边,回头看着后面非要自己走,还和他落了一大截的许听榆。
他等到许听榆一深一浅迈着沾满泥巴的脚,走到车边,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把许听榆抱上自行车前杠,问:“许听榆,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许听榆低垂了一会脑袋,他抿咬着下唇,鼓起勇气和他忐忑地比划着,“我以后都会努力走快些,能不能不要总是把我留下。”
梁淮青略显错愕地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但当他把脚踩上脚踏的那刻,脑海里忽然闪过,他在葛大爷家的木床边悲伤哭泣的脸,和他站在店门口倔强而又难过的表情。
他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日积月累的不安与焦虑。
他好像总是在顾及不到他的时候,以,为他好的名义,把他任意留在他并不熟悉的陌生人身边。
许听榆把自己的手抠挖成了这样,都是因为他。
梁淮青的心情蓦然沉了下去,他目色复杂地看向许听榆,想和他说些什么。
却又看到了他在眼下,用力地比划着,“能不能和我,一辈子都不分开。”
梁淮青无法去否认,他的心弦当下被触动了一瞬。
但这种小孩子才会热衷的承诺,他从来没想过和谁许下,也不愿意去背负这样沉重的责任。
他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就看到了许听榆那双格外认真的眼睛,和他那张努力抬头盯看着他的脸。
他喉咙滚动了几下,嗓音沉哑说:“好。”
“永远都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