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淮青把今夜最后一锅茶叶炒制出来，下了烘，已经是凌晨四点半。

平时两点结束，他还能睡五个小时左右，再骑车去茶港的大路边，驮运早上和上午采摘下来的茶菁。

但今天天一亮，八点钟市场就要正式开业。

加上这两天进入了明前茶的盛产期，朱大爷整天嘴里嚷嚷着，这是难得制干茶的黄金时期，他也是下了血本，开始在茶园大量雇人采摘鲜叶。

导致他每天都要运回近百斤的一二级茶菁，炒制干茶的数量直线上升，他也根本没多少时间再去睡觉。

梁淮青看着墙上的时针，用脖子上搭着的汗巾擦了擦汗，走出制茶间。

许听榆身上正盖着一个厚毛毯，躺在柜台前边几个用长凳子拼在一起，铺上一层棉被，搭成的简易木床上睡觉。

这样，他从下午走进制茶间，做茶做到深夜，许听榆时不时推开门，抱着兔子蹲在墙边守看着他，进进出出，守到最后，揉着眼睛爬进被窝里睡着的日子，他们一起度过了十几天。

虽然这几天春暖花开，温度也在渐渐回暖，但梁淮青还是担心许听榆固执地守这么久，会生病。

他用粗糙，被高温烘过还在发烫的手指，碰了下许听榆熟睡温软的脸颊，本想试试温度就收回手，去把今天还没来得及包装的茶叶都给包装好。

但手指触碰到许听榆的那刻，指背传来的柔软塌陷感，让他再难压下身体里一种连轴转的疲累感。

梁淮青站在长凳边，顶着熬到下巴冒出一圈青茬的脸，盯看了会许听榆，他用指腹往下摁戳了两下，两指捏夹起他脸庞上的肉，左右晃了晃。

直到看见许听榆眉毛不舒服的抖皱着，想要醒来，他松开手，直接弯腰用厚毛毯裹抱起许听榆，走进柜台后边的靠椅前坐下。

他把许听榆抱放在身上，低垂着头闭上了眼睛，打算就这么靠躺着睡一个小时。

但还不到半个小时，大概是他睡着了，无意识贴得太紧，又浑身都是热汗，不仅黏得许听榆很不舒服，他还感觉到睡梦中，总有人拿尖刺扎他的脸颊一样。

许听榆皱着脸，努力躲避着，把脸扭放到了梁淮青胸膛的另外一边，但还没过一会，脸颊又传来一阵刺挠感。

发现怎么躲都躲不开后，他手掌往上胡乱地推拒着。

梁淮青被脸侧的动静闹醒了，他睁开眼，看见许听榆迷迷糊糊眨着眼，尤其不乐意地用手心推抵着他下巴上的胡茬，轻笑了一声。

杨大顺站在店外边，敲着从里边锁上的门，喊着：“老板，老板！”

梁淮青看了眼墙上刚到五点的时针，他两手抱起许听榆，把他放回长凳子上躺睡着，打开门锁，问：“你这个点来干什么。”

杨大顺刚领了工资，搬出去的这一夜可基本没睡着，翻来覆去都在想着今天开业的事。

本来也用不上他一个店员去操心什么事，但他这一个月跟着梁淮青学习，以后怎么简单计算每天茶叶的售出总额，不可避免就看到了他记在账本上的成本费。

听说是朱大爷说，今年大山茶的产量要比去年普遍高点，预估一整个明前干茶的总产量，有差不多一千多斤。

虽说茶树产量高点是好事，但大约4斤茶菁才能出一斤干茶，光是能预估出的特级大山茶，投入成本就有大概九万六。

再加上一二级大山茶菁，就目前为止，能计算出梁淮青身上背负的大概总欠款，有近22万。

这还没算上，这个月梁淮青找工厂定做的茶叶包装，恐怕他身上仅剩的钱，也给支出了个七七八八。

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的杨大顺，只看了账本一眼，那个数字就日夜绕着他的脑袋打转，吓得他这两天饭都没吃好过。

不仅，生怕梁淮青还不上那么多的钱，更怕茶叶店开业以后盈利不好，他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工作了。

但他不好意思说，他是在家里躺着心里都直打鼓，担心开业担心的实在睡不着，好像显得他就那么点魄力。

他挠着后脑勺，笑笑说：“不是八点市场就开业了嘛，我就想着过来看看，有什么地方要帮忙的。”

说着，杨大顺看到了还堆在柜台前边的茶叶包装，他赶紧熟练地去制茶间，把做好的干茶拿到柜台前边，说：“老板，你又一夜没睡了吧，我在这就行，你赶紧回去休息一会，要不然八点开业以后，要忙上一整天都没时间歇息了。”

睡是没办法再睡了，他这两天做出的干茶，积了有大几十斤，都还没分装，留他一个人根本包不过来。

但梁淮青看着镜子里，印照出他那张汗涔涔疲惫的脸，想着还是得回去洗漱整理一下，又怕他前脚一走，后脚许听榆醒了找不到他要闹。

他用毛毯把许听榆裹抱着，一起出了门，说：“我一个小时后回来。”

“我就说市场是八点开业，这才五点多，怎么可能会有人呢。”

两个模样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沿着市场一家家门都还在关着的茶庄走着，其中一个长头发女士，冻得直搓着胳膊，抱怨说：“天还这么冷，咱们赶紧回去吧。”

“你懂什么，这叫提前踩点。”短头发女士，把手电筒照在那些茶庄的店门上，看着说：“我表哥说了，要想看出一家茶庄售卖的茶叶品质，最直观的办法就是从他们家的宣传标语里边找。”

她刚开始还兴致勃勃，但一家又一家看过去，发现这边又是跟主城区茶叶市场，差不了多少的‘品鉴名茶，享受传统工艺’之类的宣传标语。

她很没意思的把光打回地上，说：“走吧走吧，早知道就花钱雇个专门鉴定茶叶的评茶师，一块来了。”

“现在Y市的毛尖，走哪都容易买到假货，我看就算是蓝天公司投资下的市场，也保不了每一家都是真品，万一我今天花那么多钱，还买不到真品，就完了，回去肯定得被我爸给骂死！”

她越想，越烦躁地仰头吼着：“我早就说了，我不会挑茶，我爸还非让我来Y市，什么商务宴请，什么高档礼品，既然说得这么重要，他怎么不让我哥来挑，骂他也总比骂我要好啊！”

梁淮青从她们两人的身边走过，还没走到市场的中间位置，他低头看了眼，趴在他肩侧酣睡的许听榆，慢慢停下了脚步，思索了一瞬后，他转脚往回走去。

杨大顺正埋头包着茶叶，见梁淮青刚走又回来了，他问：“老板，你怎么又回来了？”

梁淮青没说话，他把许听榆放下，从柜台抽屉里拿出刮刀，径直把店门上边贴得严严实实的纸质海报，给撕了下来。

费劲定做的宣传标语就被这么突然给撕了，杨大顺吓呆了，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站起来说：“咋，咋了？”

梁淮青找出一张较大的白纸，铺在桌上，用许听榆图画用的黑色蜡笔，手写下笔锋遒劲的字体。

“前间售卖，后间制作。现做现卖，保真保质。”

他走前，把纸放到杨大顺的面前，说：“把这个贴在门上。”

因为Y市政府，高度重视这次的新区市场开业，近半个月拨款，在各大广播报纸上，进行轮番宣传，全国内的诸多电视媒体，也都在纷纷报道。

八点钟刚到，市场入口处就已经人满为患。

临时搭建的舞台上，麦克风夹带着杂音，传来一阵又一阵政府高层领导的致辞声、剪刀剪断红色绸带，台上几个穿着得体的西装男人相□□头，笑着鼓完掌走下了台。

市场上空炸开一朵又一朵白雾烟花、政府分拨来保证大额现金交易的警察，成两小列并排正步走入市场，经过店门前漂浮的一个又一个红色大氢气球，最后两两背对着，分站在市场中间的各个位置。

杨大顺站在店门外，远远看着紧跟在威风凛凛的警察身后，一群打扮新潮，提着咖色大皮包的男士女士，踩过地上鞭炮噼里啪啦燃放过后留下的红色纸屑，蜂拥而来。

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的大阵仗，几次想走回店里，都被外面一派热闹的繁华景象给吸引，停住了脚步。

但他还没乐呵呵地再看一会，就发现了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整个新区市场，足有一里地长，街道非常宽裕，能同时容纳近万人，完全不用担心人数过多产生拥堵现象。

可尽管如此，大多数人在走进市场，一家又一家茶庄逛过来后，就基本停在了街道的后半段位置，不再继续往后边来了。

杨大顺看看周边几家，近街尾和他们相邻，对比前边的喧闹，略显冷清的茶庄，才反应过来，他们店面在市场整体的位置上，完全不占任何地理优势。

他刚要跑回店里告诉梁淮青，就听到旁边一个女士激动地喊说。

“哈，我就说吧，一家店的茶叶品质，绝对能从他们店门的宣传标语里边看出来。”

短发女士胳膊下夹了个精致的皮包，食指隔空点着店门上的几个大字，跟着念了一遍后，才一脸疑惑地看向她的朋友，说：“茶叶还能现做现卖？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走走走，咱们进去看看！”

原本堆在前边，正打算走进别的店里的几个人，听见了她吼得这一嗓子，纷纷扭头往她那边看去，都以为她们是在胡说八道。

毕竟，茶叶现做现卖他们听都没听说过，更别提，是这种在茶庄后边，直接装制茶间的售卖模式。

其中有两个穿着皮夹克的中年男人，虽然挡不住内心的好奇，往后边走，但嘴里还是半信半疑说着：“真的假的，是虚假宣传的噱头吧。”

直到他们看见了上面写着‘保真保质’的标语，表情带着惊讶说：“还真是，挺有意思的，活那么大岁数真没见过，咱们也进去瞧瞧。”

不过一会，刚才还一片冷清的市场后半段，被吸引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相互交头接耳地说着：“听说最后边有家店，现做现卖，好特别的售卖模式，你说这茶叶都能让咱们亲眼看到，是不是就能保证是真品了，走，我们去看看。”

“青榆茶庄？我怎么好像在电视上看见过这个名字，是不是在各大媒体都有推荐的那个？”

杨大顺呆呆看着一个又一个客人走进店里，反应过来后，他急忙跟着走进去，接下话说：“对对对，上过电视的，快请进，快请进。”

一个戴着丝绸头花的女士，刚拿起货架上的纸包茶叶，就闻到一股茶包都难以挡住的浓郁茶香气，“哇，好香的茶叶。”

“我在Y市主城区的茶叶市场都跑了五六年了，没闻到过这么香的茶叶。”

她拿着这包茶，走到柜台前，问：“为什么你们的茶叶，和我之前在市面上买到的这么不一样，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店员能不能给我介绍介绍啊？”

杨大顺以为店员就是负责售卖和结账，没想到还要回答这些问题，最关键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地方特别。

他语塞了半天，好不容易绞尽脑汁想起来一些，梁淮青之前提过的茶种类型，刚结结巴巴地想要说话。

穿着皮夹克，把三面货架上摆放的茶叶，都给看完的中年男士，朝柜台问着：“价钱呢？你们茶庄现在主推什么？有什么种类？品级分了几级？”

“我口味比较喜欢浓重，但是讨厌绿茶的苦涩味，能不能给我推荐你们店里一款，比较适合我喝的茶叶？”

上个问题还没想明白，又要想着怎么回答下一个问题，杨大顺一时间回答不上来，他心里打着鼓，脑门也渐渐冒上了一阵又一阵虚汗。

“为什么你们的茶叶包装也和市面上的不太一样，怎么会是几朵小花的形象，有什么说法吗？”

踩着红色高跟鞋，穿着喇叭裤的潮流女士，看了一圈茶叶包装，虽然上面写得名字不一样，但是图案都差不多。

她拿起一包茶叶，大声问着：“还挺可爱的，简单大方，是专门找过设计师，设计出来的图案吗？”

“这个……那个，我……”

杨大顺实在回答不上来，他手忙脚乱地尴尬笑着，着急挠着发红的脸。

许听榆抱着灰色布兔子，蹲在制茶间的墙边，听见了外面的声音，他脑袋侧歪着往门边看去。

梁淮青跟着他的视线，停下了包装干茶的手，他站起来，打开隔间的门，走了出去。

杨大顺立即跟看见救星一样，说：“老板，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