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骁跪在地上听见这句质问,脸上没什么表情,埋首似乎已经与阴影融为一体,“望凤城主恕罪,是属下无能,没能找到凤小姐。”
凤城主没说话,只是一味地垂眸看他,他来凤府有多久了?楚骁自己不记得,他可记得清楚,一个发卖的商品,尤待使用的商品,只是碰巧运气好,才有命活到现在。
想起府中传出的那些无伤大雅的风言风语,凤城主决定给他一点提醒免得他忘记自己的身份。
“行了,你先下去吧,尽快找回小姐。”
“是。”楚骁低着头起身,躬身退出了堂中。
日渐暮,血色残阳铺陈在天际,几抹余晖落在廊上楚骁的脸,将他的脸色映得晦暗不明。
今日被凤城主提醒了,尘封的记忆吹开表面的浮尘久违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是个孤儿,是当初在集市上被发卖的奴隶之一。
但他也不是自小就没有父母,只不过他运气不好,原本双亲健在的平静生活并没有在他的生命里停留太久。
他失去父母太早,记忆里双亲的样子早已模糊不清,但不知为何,父母死时的场景却如同刀刻一般刺进他的脑海深处,成为他日后夜半时分时时惊醒的噩梦。
娘亲颤抖着藏起他的双手,门外爹凄厉的惨叫,浓重的、刺鼻的血腥味,像新岁村里宰猪杀羊时飘散开的味道一样。
只不过现在被屠宰的是他爹。
门没来得及闭紧,瓢泼般的鲜血泼洒在门外,血色后是浓稠的黑暗,分明不是夜半时分。
门槛上挂着小半截手臂,明明昨日宽厚的手掌还亲昵地揉着他的脑袋。
啜泣,女人的啜泣在他耳边响起,模糊的视线调转,女人的脸匆忙闪过,一双手推搡着他的胸膛,他听见女人惊惧却极力镇静的声音:“乖啊,吾儿乖啊,你躲在这里,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也不要出来。”
咔哒一声,地板在他眼前落下,黑暗从四面八方而来包裹了他。
柔软的触感抚过双眼,摸到了一片湿润,擦干眼泪的楚骁仍旧什么都看不清。
他的心脏在狂跳,将要失去双亲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让他有一种推开木板回到父母身边的冲动。
但是不可以,要听娘亲的话,只要他听话,娘亲就会高兴,就会给他奖励。
奖励他父母无恙好不好。
年幼的楚骁祈求有人来救救他们一家,紧闭着眼心中却不知该向谁祈祷。
年幼的楚骁闭着眼睛,双手死死地捂住耳朵,眼泪爬满了他的脸。
冲出去吧,要不冲出去吧,爹好像不行了,娘亲一个人搞不定的。
动起来啊,推开木板冲出去啊!冲出去啊!!哪怕跟他们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但,直到有人推开木板的前一刻,他都没有睁开过眼,拿开捂在耳朵上的双手。
处在黑暗中过久的双眼受不了强光的照射,甫一见光便被刺激得眼泪直流。
楚骁只好用双手遮住眼睛,窸窣的声响争先恐后地冲进他的耳朵。
“唉,可惜了,我们……迟了。”
“没救了,这一村子……没人……”
“……”
“哎!这还有个孩子,好像还活着!”
大片的阳光倾泻而下,有人向他伸出了手,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楚骁紧紧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我父……母,咳咳,”许久未开口的嗓子猝不及防被呛到,生理性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淌,“我父母……还活着吗?”
伸手捞他的那人沉默了,过了半晌才道:“对不住,我们来晚了,除了你已经没人活着了。”
这句话像锤子般砸向楚骁的耳膜,脑子还未理解它的意思,身体已经快一步地做出了反应,楚骁一把推开面前的人,冲向门外。
“哎!你等等!”
发麻的腿脚碰上门槛,他一头栽到地上,半边脸砸进了一片湿润的泥土,鼻尖盈满了刺鼻的腥味。
他竭力抬头,缭乱的视线里,是他日后噩梦的源泉,如火的残阳停靠在他家的围栏上,模糊了本该刺目的血色。
一双无神的眼睛跟他对视着,围栏下是他娘亲断裂的人头,斑驳的血迹涂抹着女人的脸。
残肢碎体零零散散地落了满院,半空中飘着剑修雪白的衣角,唯一一个落地的剑修从他身后追上来,慌忙要扶起他,不忍道:“别看了。”
楚骁的喉管里挤出破碎的呜咽,本能地闭上了眼,他不敢看,这真的是他那个永远执着于干净整洁的娘亲吗。
爹、爹呢?
被人搀扶起来的楚骁又睁开眼,在院子里寻找起来,没找到他心目中爹的身体,满地的残肢碎块中,滚落着球状的物质。
楚骁一阵反胃,跪在地上吐得撕心裂肺,眼泪混在这片污秽中,很快不见踪迹。
御剑在半空中的几个剑修懒得下来,此处已经感应不到有关邪物的气息,停留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有人道:“你还不走?”
跟在楚骁背后的剑修闻言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可是……这个孩子怎么办?”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要是想管,我们也不拦着,只是此次下山若是完不成任务,等师父怪罪下来,你也脱不了干系。”
停留在楚骁背后的剑修一听此话,纠结片刻,到底还是选择没再管这闲事,他伸手拍了拍楚骁的肩膀,带着歉意道:“照常理邪祟离开后应是不会再重回故地了,我将才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幸存的村庄,应能给你些庇佑。”
说着,他御剑而起,准备追上已经与他拉开些距离的师兄弟。浮到半空,他不忍地低头看了那孩子最后一眼,模糊的黑点像是个凝固的雕塑般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
他抬头敛起眉,若不是队伍中师兄的脚程过于不紧不慢,他们原先是可以救下这个村庄的。
而不是现在只徒留下个孩子孑然一身。
呆跪在原地的楚骁耳边嗡鸣,根本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他崩溃地闭起眼,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
这送上门的便宜被常年在村子周边流窜的人贩子捡走,不费吹灰之力就迷晕了楚骁将他带走。
他随波逐流地被蒙上眼睛带上路,身上满是不知什么时候染上的淤青,被谁打的他不知道,在哪里撞的他也不知道。
看着他们的贩子瞧着他直皱眉,穷乡僻壤里冒出的剑灵根,眼下可是他们活的摇钱树,怎么人看上去像是个傻的,连饭也不知道吃。
“哎!”人贩子踢了踢角落里失了魂般的人儿,把盘发了霉的馒头往他脚边一丢,恶声恶气道:“吃点东西,可别饿死在我这儿。”
角落里蜷缩着的人像是听不见,没给他一点反应。
被无视的贩子火了,给了他几脚道:“你丫的死人啊!”
搭伴的另一人忙拦住他道:“你冷静点!这可是稀罕货,打坏了你赔得起吗!”
被拉住的贩子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哼,那帮人想要的是灵根,哪里会稀罕他这个人。”
“那也比你有价值,行了,要是人真的弄死了,你我保不齐要偿命。”
他转头看向仍是呆默的人儿,对身边气急的伙伴道:“不吃算了,等会儿拿点药来吊着他命就行。”
靠着硬塞进去的药,离体的魂终于回到被落下的身体里。
楚骁的意识开始转醒,他父母死了,他要被卖了。
漆黑的蒙布覆上眼睛的前一刻,他扯动开裂的嘴角,微不可闻地喃喃道:“该敛尸的……忘了该……敛尸”
熟悉的黑暗席卷重来,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被推进人群中,一如当时那般恐惧、死寂。
失去了视力,注意便全被听力夺走,但因为连日里营养不良,楚骁的耳边只能听见嗡嗡的鸣响,叫他难以分辨周边的情况。
很快,前边带路的人停了下来,他能感觉到原本在他面前凶神恶煞的贩子现下似乎不敢再放肆,他被人推上前沉默地站定。
有人扯住了他的手往前伸,指尖接触到一片冰凉,又似水般柔和。
面前好像有阴影覆盖在身上,楚骁沉默地接受审视,身子控制不住地簌簌发抖。
须臾,他听见来人满意道:“就他了,人我带走了。”
楚骁像是个几经周转的商品,最后终于确定了买家倒手。
他以为前方等着他的是炼狱,被脑子里各种不好的猜测吓得哆嗦,不曾想命运居然真的肯垂怜于他,给了他那么一点零星的好运。
他被带回凤府,没死也没遭受虐待,怀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住进了凤府给他安排的一间屋子。
天上不会无故掉馅饼,掉了也不应该砸中他这么个父母双亡的倒霉蛋。
他就这么心惊肉跳地等待着,等待着……
等来了一个嚣张跋扈的小姑娘。
年幼的凤骄年纪虽小,脾性却已被惯得老大,她老早听说爹带回来了一个剑灵根的家伙,还神神秘秘地瞒着不让她知道。
谁懂她心头窜起的那个火气,她是个女孩怎么了?是器灵根又怎么了?
阿爹干嘛非得要一个剑灵根的男孩,就是因为他这样执着才叫娘亲时常忧心地盯着自己不成器的肚子,可娘亲生下她后本就体弱,哪里还有精力再生下一个孩子?
谁又能保证她娘下一次生出来的就一定是男孩呢?
想起娘亲身子骨的虚弱和连日不展的愁容,心疼化作怒火烧得她气昂昂地闯进了被带回来的那人的屋子。
砰的一声巨响,有些腐朽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楚骁吃了一惊,转头向门边看去。
门外的阳光倾泻进来,飘起的浮尘被印染成金色,飞旋在突然闯进的小姑娘周身,像是给她周身上下镀上了一层毛绒。
巴掌大的脸上是被怒气牵动的精致五官,楚骁看得呆愣一瞬,就听她带着寒意的声音响起:“你就是那个被我爹带回来的剑灵根小子?”
什么剑灵根?楚骁莫名不敢看她,仓皇地移开视线又听不懂她说的话,整个人显得更加局促。
他木讷地不答话,落在凤骄眼里就是瞧不起她,不屑与她交流的意思,她因此更加气盛,“你出来,我们打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