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枚蓝色队标移到建筑示意图中央,白岩军负责人放下手中推杆。
“以上是我方制定的初步计划,请问陆少帅可有不同意见?”
围站在桌旁的另几个人扭头看向征原军负责人。
一直沉默的陆赫城抬眸,直视一副公事公办做派的年轻人,沉声道:“叶行言,我们谈谈。”
对于这个突兀的要求,叶行言的反应是眉梢动了下,迎着周边诸人聚集过来的目光,淡漠点头,“好。”
两人走出谷仓,站到外面的一棵大树下。
越过灌木树篱组成的围墙,可以看到夕阳映照下远山的轮廓。
陆赫城还在组织语言,叶行言率先开口,语气硬邦邦的。
“下官自认刚刚的计划已经兼顾双方利益,算得上公平合理,不知少帅有何高见?”
“你的计划没问题,但——”陆赫城叹口气,无奈道:“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怎么了?”努力维持平静的人瞬间炸毛,表情变得冷峻而紧绷。
“是我的错。”陆赫城想都没想就道歉。
被道歉的人并不领情,冷哼道:“你做错什么了?”
夕阳背景下,这人俊美的面庞配上那份凛然怒意,产生了一种混合了坚韧与脆弱的复杂美感。
轻咳一声,陆少帅努力平复心率,道:“……相亲的事。”
他搞不懂这人的态度为什么会判若两人,但他知道转变的导火索是自己没有拒绝家里安排的相亲。
“同意去相亲,是我言而无信,但除此以外,其他都没有改变。”
陆赫城微微低下头,认真解释,“叶行言,你相信我,我还是你熟悉的那个陆赫城,我的理想没有变,我的决心没有变,我对你的承诺更不会变,你可以像以前一样,把我当做最可信任的……兄弟和朋友。
“我们说好的,要一起扫除云汉的沉疴,一起扭转这个国家的颓势,我从未忘记那些誓言,即使我相了亲,成了家,也不会影响。”
“成家?”叶行言瞪眼看他,“你都定下婚期了?”
“不,”陆赫城下意识摇头,“我是说那不重要,你放心,就算结了婚,我也不会把个人荣辱、家族兴衰置于国家大义之上——”
陆少帅这番心迹剖析尚未结束,他的谈话对象就已经别开了头。
注意到这人的身体正微微颤抖,陆少帅心乱如麻,双手不自觉抬起,想要抚摸触碰,却又害怕这举动会加剧对方的怒火,只能悬在半空。
“很好。”叶行言突然开口,他回过头,暮色下,眼眶泛红,声音低哑却带着决然的意味。
“陆少帅有这份觉悟,实乃云汉之幸,也是下官之幸,既然少帅对今晚的行动计划没有异议,那么就请征原军依照执行。”
说完,他收腿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转身就走。
“叶行言——”
陆赫城迈步追上,但叶行言并没有理会。
他们原本站在谷仓外二十来米的地方,两人都手长脚长,几步之后就到了谷仓门口。
门口那里有几名白岩军哨兵和征原军警卫,一直注意着双方指挥官的动向,虽没听清两人的对话内容,但都察觉到了气氛异常。
白岩军哨兵迎上前,挡住陆赫城去路,征原军的警卫见状伸手摸向腰间配枪。
“不可!”陆赫城赶紧喝止他的警卫。
正要进门的叶行言听到声响回头,发现双方人马剑拔弩张,便对自家哨兵道:“征原军是我们的盟友,不得无礼。”
哨兵应了声是,迅速退回原位。
大概是意识到正事要紧,叶上尉深吸一口气,抬起眼帘,目光径直落在陆赫城身上。
“根据情报,明天上午柯坚白会启程去帝畿,不知何时返回熠州,为防止节外生枝,今晚是最好的时机。”
眼底一片暗沉的湖水,白岩军上尉面无表情。
“距离行动时间已不足六小时,还望陆少帅与征原军的兄弟们抓紧时间熟悉地形及人员配置,如有任何问题,可以与我方联系。”
四个小时后。
“少帅,休息一下吧。”姜川压低声音对指挥桌旁的陆赫城说:“我已经让人加强警戒了。”
姜副官没亲眼看到自家少帅与叶行言争执,但警卫员跟他汇报过。
这次行动,人手上他们征原军占优,但白岩军介入更早,连这片据点也由对方提供,如今少帅与对方指挥官起了冲突,不管什么原因,他们都需要加强警惕。
“不用。”陆赫城对他的副手摇了摇头,然后想起什么,道:“你去睡吧,不必担心安全问题,我跟他……我们两家正在合作,白岩军不会对我们不利。”
我跟他。
出了什么问题呢?
一整晚,陆赫城都在思索。
那人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他措手不及,更让他不明所以。
平生第一次,他感到彷徨无助,仿佛正被某种无形的迷雾笼罩,找不到出口。
他开始回忆,有关那人的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可冥思苦想半天,依然毫无头绪。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除了愤怒,那人在不经意间还流露出了悲伤。
无论什么原因,一想到因自己而令叶行言伤心,他就无比自责与懊悔。
2476年8月24日。
凌晨2点,熠州城郊的金翎军第十七研究所,零星枪声过后,建筑中的灯光次第亮起。
一队身穿黑色作战服的征原军官兵穿过前院,进入研究所主楼。
来到大楼前厅渠伯恩的青铜半身像前,陆赫城停下脚步。
这位拥有云汉血统的勃铎科学家病逝于两年前,在他与叶行言拜访敛翠山别墅后不久,那时候他们的关系还那般亲密无间……
“少帅。”姜川匆匆赶来报告:“守卫死一人、伤五人,俘虏四十二人,另有三名研究员、五名后勤人员被控制,我方没有战斗减员。”
中断回忆,陆少帅打起精神道:“给伤者做些紧急救治,其他人都控制住。”
他们这次来的都是特勤营精锐,加上出其不意,应对军纪松懈的金翎军守卫,打出如此战果理所应当。
“要向大帅汇报吗?”
“先跟郭营长汇报,大帅那边,等我们和白岩军汇合后再说。”
两人正商量着后续事宜,耳中骤然听到几声枪响,声音杂乱,毫无章法。
姜川很诧异,“白岩军那边还没搞定?”
陆赫城:“去看看!”
当晚的行动计划由叶行言制定,他非常公平地将研究所一分为二,其中南门与研究所主楼归征原军负责,北门与生活区归白岩军负责,预计将会遭遇数量相当的金翎军守卫。
两家同时行动,这边已经收尾,按理说那边也该结束了才对。
这家研究所生活区由一栋综合楼、三栋宿舍楼组成,建筑楼层都不高,综合楼三层,宿舍楼四层。
此时大部分建筑都亮着灯,而那栋综合楼下聚集的白岩军特战队员人数最多。
见到陆赫城一行,有人上前拦阻,“陆少校,请稍待。”
陆赫城刚想问“这边什么情况”,就听二楼传来门板被踹开的声音,紧接着啪啪啪枪响,然后有惊慌的呼喊传来,隐约包含“上尉”两字。
陆赫城猛地抬头,心跳骤然加速。
这支白岩军的队伍里,会被称为“上尉”的只有叶行言!
一把推开挡路的白岩军士兵,他疾步冲向楼梯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敏捷跃上台阶。
长期战斗形成的本能,让他的步伐稳健而迅速,每一步都踏在关键点上,如同在战场上穿越枪林弹雨。
心急如焚,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脑海中迅速推演着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以及应对措施。
转过拐角,陆赫城的目光迅速扫视走廊,直至看见叶行言完好地立在一处房门前。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次睁眼,注意到几名白岩军士兵正鱼贯进入那个房间,同时房里还传出几声哀嚎。
看来没事。
他走过去,一路调整呼吸。
叶行言也瞧见了他,却没有动,身体依旧斜倚着门框,微微侧着头,略显昏暗地走廊顶灯之下,五官如雕塑般立体。
年轻的白岩军上尉不知想什么出了神,连陆赫城来到他面前都没有什么反应。
他静静地看着陆赫城走近,左手自然下垂,右手贴着胸口,眉宇间夹杂着淡淡的忧伤,目光的焦点似乎落在另一个世界。
“你没事吧?”陆赫城小声询问,同时开始检查这人的面颊、颈项、躯干……
当他的视线来到叶行言的胸口,对方似是受到感应,移开了那只手,掌心朝上,露出一颗扭曲的弹头。
“你中枪了?”
一瞬间,陆赫城心跳骤停,刚刚他所设想的种种状况都不包括这人中枪。
“叶行言……”
喃喃呼唤了一声,他颤抖着伸出手。
“没事。”叶行言说。
可陆赫城完全没听进去,他强硬又小心地揽着这人肩膀,把人转移到光线更好的位置。
“我穿着防弹衣。”叶行言又说。
这时候陆赫城也摸到了那件防弹背心,插板上凹进去一个坑,并未被贯穿,也没有流出血液。
但那不够。
在叶行言“你做什么的”斥责声中,他撕开了防弹衣粘扣,以确定里面那身蓝灰色作战服没有破损与血迹。
依然不够。
当他试图摸索衣服拉链时,手腕被人一把扣住。
“够了。”对方说。
直至此时此刻,陆赫城的神智才蓦地回归现实,然后意识到他们身旁围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