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血亏损,脉象不齐……你近来可有胸闷心悸或是咯血的症状?”
裴玉平静地回道:“偶尔会心悸绞痛,今日确实吐了一点血。”
那岂止是一点血。
即使匆忙换了身衣袍,只要靠近嗅闻,仍能发觉那股血腥气还没散尽。
段昀站在旁边,表情很沉,一言不发地看着大夫为裴玉诊脉。
只见大夫的手往上抬,从裴玉左腕间挪到了胸膛,不轻不重地按在心口的位置,稍后他收回手,皱眉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倒是赶紧说啊!
段昀急得冒火,这时裴玉不动声色地瞟了他一眼,他只好咬着牙继续装哑巴。
裴玉收回目光,对大夫说:“我身体如何,能不能治,请您直说吧。”
“你心脉衰弱,又有呕血之症,这是心疾,怕是难以根治。”大夫面露难色,“当下只能开些温养的药,仔细调理身子吊着性命。”
裴玉点了点头,仿佛早有预料,脸上神情纹丝不变。
“我给你开副方子,在回春堂抓了药,回家后让人慢火煎熬,一日两顿,过半个月再来找我看看。”
大夫提笔写字,吩咐药童去抓药。
末了,他抬头看着裴玉,又叮嘱道:“心疾难医,除了药物滋养,还得心绪平和,忌大喜大怒,切莫忧思过甚。”
裴玉的面色非常沉静,丝毫没有重疾缠身的忧愁。他慢慢站起身来,伸手取过桌案上的药,放下一锭银子。
“多谢大夫,我记住了。”
明明已经病到呕血的境地,可他的言谈举止竟还如此从容。
大夫盯着他苍白秀美的侧脸,在他转身时,叫住他:“公子!”
“你家住何处?往后若你身体不适,不便前来,可派人请我出诊。”
裴玉没有回话,只是笑了笑,便抬脚离开。
大夫望着年轻人渐远的背影,忽然见他提着的药袋子向右晃了晃。
堂内无风,他走得那么慢那么稳,沉甸甸的药袋怎么会乱晃?
大夫眯起眼,定睛细看。
那年轻人出了门,迎着外面明朗的天光,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药袋垂在他身侧,先前晃荡了两下,此刻却像被无形之物稳稳托着,一动也不动。
瞧着怪。
大夫探头看得出神,倏然间一股莫名的寒意袭遍全身,他惊慌地缩回来,发觉自己的手脚在发抖。
段昀侧着头,神情冷峻地盯着大夫。
这人之前对他视若无睹,现在却鬼鬼祟祟地偷看他的背影,古怪得很。
“溯光。”
裴玉低声唤他。
段昀回过脸,接过裴玉手中的药袋子。
“我拎着。”他眼中戾气散去,注视着裴玉,“你身子虚,不宜受累。”
他们一前一后往马车那边走,裴玉说:“我还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你别这么紧张。”
段昀心底说不出来的滋味,许久才涩声问:“你怎么会得心疾?我记得你以前没有,是不是……这两年才得的病?”
少年相识,他知道裴玉没有先天心疾,身体原本很健康。
裴玉疲倦地吐了口气。
“或许是吧。”
他敷衍地回了一句,便弯腰进了马车。
段昀想弄清楚裴玉的心疾由何而起,但裴玉摆明不愿多说,他也不敢逼问。
马车内外犹如两个世界,街上热闹喧杂的动静被尽数隔绝,车厢里静得出奇。
裴玉坐在小榻上闭目养神,此前一直绷着心神,现在稍微松懈,浓重的倦意渐渐涌来。他坐了一小会儿,不知不觉地歪倒,靠着段昀睡着了。
段昀调整姿势,将裴玉牢牢搂进怀里。
“风不来,雨不来,今夜睡得好……”他抚摸着裴玉的长发,轻声哼起了岭南的童谣,“……太阳照,月亮照,病痛全散了……”
回程变得很慢,车轮碾过夕阳,一尺一尺地往回走。
段昀搂着裴玉想了一路。
其实他心底已经有了猜测,因此越发煎熬。
暮色四合,马车缓缓驶进段府。
裴玉似有所觉,半睡半醒间打了个惊颤,问:“……还没到家吗?”
“到了。”
段昀抱着他跨出马车。
裴玉昏昏沉沉地睡到了酉时三刻,被段昀叫醒喝药。
他倚在段昀胸前,乖顺地喝了药,漱了口,段昀放下碗,又拿着温帕子给他擦脸。
卧房里燃着蜡烛,床榻帷幔半垂,影影绰绰。
裴玉垂着眼睫,任由段昀摆弄。烛光滑过他的眉眼,长睫晕出淡影,鼻梁泛着玉质的光泽,素来浅淡的薄唇染上暖红,显出几分鲜活的气色。
段昀把帕子扔进水盆,坐在床边看他:“好点了吗?”
“嗯。”裴玉应了声,见段昀起身,轻轻拽住他衣摆,“你去哪?”
“沐浴更衣。”段昀捏了捏裴玉的手指,“你是干干净净了,我还没收拾呢,就这么爬上床,你不嫌弃?”
裴玉抬眸望着他:“不嫌弃。”
段昀挑眉道:“行,这话我可记住了,以后别翻脸不认人。”
他脱去外袍,吹灭蜡烛,钻进被窝里,长臂一揽,将裴玉困在宽厚的胸膛间。
裴玉合上双眼,耳边响起低沉悠长的小调。
“你在哼什么?”他问。
段昀停了停,说:“岭南的民谣,哄你睡觉,我唱得怎么样?”
“哄小孩的歌……尚可。”
段昀闷笑一声,压着腔继续哼唱。
“风不来,雨不来,今夜睡得好。太阳照,月亮照,病痛全散了……”
片刻后,怀里的人陷入沉眠,小调越来越轻,直到最后一个字灭在唇间。
段昀望着暗寂的虚空,过了一会儿,听见裴玉发出模糊的梦呓。
“我找了你好久……等等我……”
字字如刀锋,一刀一刀凌迟着他的心。
这姻缘是他强求来的,裴玉心心念念的是别人。
所谓忧思过甚,郁结于心,相思成疾……大抵如此。
段昀眼底渐渐透出猩红,深切的嫉恨如洪水漫溢,在四肢百骸每一寸血肉里激荡。
有一刹那,他生出了暴戾的恶念,想找到那个人,手起刀落,杀了!
但他不能这样。
他不能。
裴玉得了心疾,或许那人才是治好裴玉的药。
段昀悄无声息地起了床,披着外衣,站在床边凝视裴玉。
“裴玉,”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负面情绪,甚至还很温柔,“我把他找来见你,好不好?”
——此生我非他不可。
那固执而绝望的一句话在脑中反复回响。
段昀黑沉的瞳底蓄满血色,定定地看着裴玉不安的睡颜,良久他屈膝半跪下来,俯身将嘴唇贴在裴玉眉间,留下一个冰凉的亲吻。
“别难过,我把他找来给你。”
房门悄然开合。
檐廊下两道黑影无声伫立,段昀与他们擦肩而过,沉声道:“你们守好夫人,我去趟裴家。”
裴家灯火通明。
裴真下朝后,被小皇帝单独宣进宫中觐见,一直待到下午才出宫,回到衙门办理公务,踏进家门时已是月上枝头。
他父亲裴殊年纪大了不管事,如今他才是当家做主的人,他回来得晚,家里摆饭也就跟着晚。此时众人刚用过晚膳,各自散去。
裴殊见儿子一直面沉如水,似有满腹心事,便出声喊住他:“见微。”
裴真脚步停顿:“父亲有何吩咐?”
裴殊问:“今日回来这么迟,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裴真犹豫了一下,摆手让周围仆人退至门外,随即才说:“退朝之后陛下宣我进宫,派了一件差事。”
“什么差事让你如此犯难?”裴殊坐回雕花梨木椅中,提壶倒了两盏茶,“见微,坐下说,我给你出出主意。”
“倒不算难办,只是……”
“只是什么?”
裴真半晌没吭声,忽地话锋一转:“父亲前日去钟秀山赏枫,可去过山顶的金灵寺?”
裴殊道:“去了,听闻金灵寺很灵验,我顺道进去上了炷香。”
裴真接着问:“父亲见到住持净尘大师了吗?”
裴殊摇头,慢慢撇着茶沫:“你问这些做什么?莫非金灵寺和陛下派的差事有关?”
“父亲猜得没错。”
裴真指尖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火光赫赫的九枝灯上,说:“陛下命我前往金灵寺请净尘大师下山,在段府作法诵经,超度亡魂。”
裴殊闻言手一抖,热茶溅到手背上,他顾不上擦,急忙追问:“超度亡魂?度谁?陛下怎会突然想到此事?”
裴真默然片刻,对上父亲惊疑的双眼,沉缓道:“陛下对我说,九月十七的夜里,他见到了段昀。”
“见微!”当时天鸿帝坐在御座上,稚嫩的面孔充满恐惧,“你不知段昀看着多可怕,浑身黑气,眼珠是血红色!”
裴真低眉敛目,安抚道:“陛下是真龙天子,妖魔鬼怪不敢冒犯,应当只是做梦。”
“小福子也说是梦,但,但是——”
天鸿帝跳下御座,一把抓住裴真的袍袖:“见微,他进宫来请赐婚的圣旨,想和你弟弟裴玉成亲。朕那时神思浑噩,也以为在做梦,便写了手谕,给他和裴玉赐婚,许他两个月的沐休。但是翌日朕在寝宫醒来,发现右手有墨迹!”
啪!
裴殊手中茶杯猝然坠地,摔得四分五裂。
“陛下思来想去,不得安眠,认为段昀身死异乡尸骨无存,定是怨气太重,化作厉鬼回来找人陪葬。”
裴真转述到这里,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且不管是真鬼还是噩梦,人都死了还来纠缠昭华,莫非想让昭华给他殉葬?!
裴殊张了张嘴,似乎难以置信:“这、这实在……”
裴真掐了掐眉心,端起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继而站起身:“魑魅魍魉皆是捕风捉影。陛下勤勉,睡前看书练字,指间染墨实属常事,恰逢噩梦,一时信以为真——”
“见微,”裴殊仓皇打断他,“我也见到段昀了。”
裴真心头重重一跳,紧接着听父亲说:“九月十八那日,我见到段昀率上百人来我裴家,手持圣谕要迎娶昭华,我恍惚间随他们去了段府,坐在堂上,看着他和昭华拜堂成亲。最后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却在家中。”
“我原以为是做了场荒唐梦,没放在心上,只觉得晦气,去金灵寺拜一拜就罢了。”
裴殊像怕惊扰到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可你说陛下也……这恐怕不是普通的梦啊。”
裴真面如凝霜,紧抿着唇,一时没接话。
哒哒。
叩门声骤然响起,惊得两人同时一震!
“谁!”裴真喝问。
“属下程英。”门外传来熟悉的男声,“大人吩咐的事有进展了,属下不敢耽误,特来禀报。”
“知道了,你去书房候着,我稍后过去。”
裴真吩咐完,转头看向裴殊:“父亲不必多虑,明日一早我便前往金灵寺。”
裴殊点点头,想到多日未见的次子,随口说:“此事牵连到昭华,让他随你去金灵寺拜一拜,洗洗晦气,以免真招惹了邪祟。”
“父亲说得是。天色已晚,您早点歇息,见微告退。”
说罢,裴真抬脚走向门口。
秋夜凄冷,廊下灯笼随风轻摇,映得树枝暗影犹如晃动的鬼魅。
似有阴寒之气融于夜色,白日里熟悉的景象,此刻让人毛骨悚然。裴真心神紧绷,忍不住加快脚步。
穿过暗影憧憧的长廊,是灯火明亮的庭院。裴真疾步往书房走去,瞥见有道人影立在门外台阶上,张口就唤:“程英!”
话音未落,裴真猛然一停,瞳孔急剧收缩。
那道身影朝他踏出一步,面容在灯光下清晰可辨。
是段昀!
容貌与生前相差不大,却有一双血色眼瞳,俯视而来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裴真僵在原地,浑身寒毛倒竖。
居然是真的。
段昀真的变成厉鬼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