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身影挨着门槛站在门口,浸在昏暗里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一对乌沉的眼珠眨都不眨,仿若死水深潭。
裴玉与其目光相接的须臾间,心跳猝然变快。
“……你为何还在这里?”
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有些怪异,故作平静的神情恐怕也十分拙劣。
“你不是答应我不偷看吗?”
对方既不说话,也不进来,目光一直紧盯着他。
裴玉心悸得厉害,手脚不听使唤,转身往门口走的时候踉跄了一步。他整个人头重脚轻往前倒,此时一双手臂突然托住他上半身,一把将他捞回来。
等他站稳缓过神,却见黑衣劲装的青年仍站在门槛外,仿佛从未动过半步。
是鬼——段昀确确实实是鬼。
裴玉想起那句“易招邪祟”,怀疑段昀先前便在暗示,是他招惹了他。
按理说,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对恶鬼而言无异于刀下肉,要害他不费吹灰之力,何必虚与委蛇?
除非段昀不想害死他,而是另有目的。
他身上有何值得图谋的东西?难不成段昀是真想和他做恩爱夫妻?
裴玉冷静下来,慢腾腾地走到门口,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眼前这只鬼仿佛变成了哑巴,始终没吱声,听了他的问话,倏然伸出右手。
“你——”
裴玉刚出声,就见对方张开五指,手中并非可怕惊悚的诡异之物,而是圆溜溜的柿子。
一枚沾着水珠、皮薄肉厚、通红圆润的熟柿。
裴玉着实没料到,默默看了一会儿,伸手戳了下柿子。
薄皮一戳即破,香甜的汁水染上指尖,裴玉谨慎地嗅了嗅,确定是真的柿子。
“让你准备饭菜,你用一枚柿子打发我?”裴玉抬眼看他,一时颇感好笑,“好歹多给几个呢?”
他摇了摇头,托着红柿的手掌凑到裴玉面前,意思显而易见。
裴玉接过柿子,小心地撕掉薄皮。他撕完柿皮并不急着吃,望着门外细密的雨幕,问:“你从哪摘的?外面风大雨急,熟透的柿子肯定会落光,可惜了。”
“要不,”他眼波微转,柔声道,“你再去给我摘几个?”
这时雨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天寒不宜吃生冷之物,柿子年年都有,明年再吃也不迟。”
一道撑伞的身影由远及近,踏上门外的青石台阶。雨水顺着伞面滑落,隔着连串的水珠,裴玉看到了来者的面容,居然也是段昀的模样!
裴玉眼睁睁地看着挡门的“段昀”退至檐廊下,而新来的段昀收了伞一步步走近,抬脚跨过门槛。
“雨又下大了,你还病着,万一受凉容易病上加病。今日不去饭厅了,在房里吃。”
段昀一手提着食盒,另一手把伞放在门边。然后他用衣角擦掉手上沾的雨水,才将掌心贴到裴玉额头。
没发热。
段昀探过体温便收回手,走到桌旁,把食盒里的饭菜碗筷依次摆好。
裴玉心中惊疑不定,视线瞟向门外廊下的“段昀”。
“别看薛蛮了,过来坐下吃饭。”湿冷的吐息拂在耳后,裴玉身体一僵,偏头躲闪。
段昀心脏像被针刺了一下,但他面色丝毫未变,温和笑道:“怎么?还惦记着柿子?”
裴玉侧过脸,与他四目相对。
对视不足片刻,段昀妥协:“行,饭后可以吃一个。”
接着他拿过裴玉手中没来得及吃的柿子,放进空碗里,又从怀里扯出巾帕为他擦手。
裴玉轻轻地眨了眨眼,视野里的景象越发清晰。
满室黑雾般的煞气,段昀洇着血色的眼瞳,而桌案上所谓的饭菜,不过是一盘盘宛如泥浆浑水的秽物。
“这顿做得简单,清蒸鸡、炒豆苗、红豆粥,都是你爱吃的,还有放了糖的姜汤,等会儿喝碗姜汤驱寒。”
令人心寒的是段昀把他当睁眼瞎一样骗,指着满桌秽物信口雌黄。
这些东西怎么能给人吃?
他原以为段昀不会害他,此刻却不敢确定了。
裴玉僵着身子落座,念头转了又转。
“段昀。”他深吸了口气,直视着段昀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是想害我,还是在试探我?”
段昀脸上神情凝固,一股强烈的心慌感如潮水般袭来,他几乎立刻反问:“你为何这样想?”
裴玉推开碗筷,霍然起身,他动作一急说话都带点喘:“我说过,我只是失忆了,不是变成了傻子、瞎子。”
“我没把你当傻子瞎子,也绝不会害你,你肯定是误会了什么!”段昀两步跨到他面前,急切道,“裴玉你问,你尽管问,我全都告诉你。”
裴玉唇角牵出一缕嗤笑,语气变得轻而冷:“我们当真是成过亲的夫妻吗?”
“千真万确!”
“好,那我再问你。”裴玉抬手指向门外,“他是什么?是不是特意来监视我的鬼怪?”
段昀立即往外看去,扫视一圈没看到半个鬼影。冥冥中一种可怕的预感正敲击着他的灵魂,他本是不信鬼神之人,现在却被心慌感压得窒息。
“裴玉,我看不到你说的鬼在哪,别害怕,你有高人相赠的平安符,寻常鬼怪无法近身。”
他握住裴玉的肩膀,郑重道:“等雨一停我们就搬出段府,换到钟秀山附近的宅院,山上有座千年佛寺,妖魔鬼怪定然不敢接近。届时我去请高僧来家里驱邪,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侵扰。”
这番话好似情真意切,让裴玉差点气笑了。
“你看不到?段昀,你刚才还叫他薛蛮,这会儿又看不到了?”
段昀愣住,听不懂似的问:“薛蛮怎么了?”
裴玉体乏气虚,说话都费劲,实在没精力和他绕圈子,直白道:“你问我?我还想问问你呢,这座段府里到底有多少个薛蛮?”
“多少个薛蛮?府里叫薛蛮的人只有这一个,还有两个随从,名为李恕、张仲春——”
段昀话说一半,倏地停口。
他似乎才理解裴玉的意思,嗓音低沉下去:“裴玉,你觉得薛蛮是鬼?”
装模作样。
裴玉微微冷笑,转眸看向门外。庭院里又出现了两道高挑的身影,不踏台阶,不进檐廊,默然伫立在雨幕中。
天光幽微,他瞧不清那两张淋着雨水的面孔,却能察觉他们专注而焦灼的目光。
“一个、两个、三个。”
裴玉依次点过薛蛮、李恕、张仲春,最后视线回到段昀脸上:“四个。”
段昀的心跳和呼吸变得极慢,近乎停止。
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神,让他思绪开始混乱,攥着裴玉双肩的手劲越来越大。
“裴玉,薛蛮不是鬼,他们都是人,别怕……我不会让鬼怪害你……你不是饿了吗?来,先吃饭。”
裴玉感觉肩骨快被捏碎了,疼得蹙起眉头。
“你能不能别再愚弄我了?”他忍着痛,有气无力地说,“这些东西,我一口都不会吃。”
“我没有愚弄你,你不想吃便不吃,我马上重做,裴玉你别生气。”
段昀话刚说完,听见一声重响从府门外传来。
当!
响声如钟如铃,穿透雨幕,直达耳际,让他心魂俱震。
段昀瞳孔放大,一刹那眼前景象碎裂消散,裴玉活生生地从他面前消失。
不、不要!
他心中呐喊嘶吼,但嘴唇像被黏住,双脚像被定住,发不出声音,挪不动步子。掌心粘黏湿滑,低头只见满手猩红血水,而头顶轰雷阵阵,滔天洪流滚滚扑下!
当、当、当……
金石激越的震响接连不断,天色愈发昏暗,暴雨如瀑。
冷风灌进屋内,烛火摇曳,将裴玉的侧脸照得忽明忽暗。
“段昀?”
他快撑不住了,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别说从段昀手中挣脱,哪怕站立都很勉强,他整个人已经倚进了段昀的臂弯里。
没过多久,烛火忽地被风吹灭,周遭一片晦暗。
檐廊下、庭院中伫立的身影渐渐消融,段昀视若无睹,垂下眼看着裴玉虚弱的面容,抱起他绕过屏风,将他放在软榻上。
裴玉扬起脸,昏暗里看不清段昀的神情。
“少吹冷风,免得受寒。”段昀扯过绒毯裹住他,冰凉的指腹在他脸颊一滑而过,“你在房里等一会儿,我给你熬碗米粥。”
裴玉:“真的是米粥?”
“是人吃的米粥,放心。”段昀的语气听着温和且平稳,仿佛并不在意刚才那场撕破假象的对峙,丝毫没有翻脸的意思。
裴玉疲倦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不再多说。
房门无声合拢了。
·
“裴玉,醒一醒,过会儿再睡……”
裴玉缓慢地掀开眼皮,有温热的硬物抵着嘴唇,他迷迷糊糊地松开齿关,被连续喂了几口才完全清醒。
入口的东西黏稠绵软,确实是米粥,还加了红糖和赤豆,甜味很重。
裴玉咽下甜粥,问:“我睡着了?”
“嗯,睡了两个时辰。”
天色已是深夜,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么久?”裴玉微怔,转头朝向榻边,“怎么不点灯?”
汤匙在碗底撞出一声轻响,段昀停下动作静默良久,又自顾自地盛了粥,递到裴玉唇边。
他避而不答的反应让裴玉感到奇怪。
裴玉抬手推开汤匙,再次问:“你不畏光、不怕火,屋里这么暗,为何不点灯?”
漫长的沉寂之后,只听段昀放下碗,低声道:“因为我如今的模样不复从前,不太好看。”
裴玉听声辨位,支起身往榻边摸索,说:“我胆子没那么小,不会轻易被你吓到。”
他伸到半空的手被捉住了,随即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掌心。
“我知道你不怕。”
段昀半张脸埋在裴玉手心,嗓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但我不想把狰狞凶恶的一面露给你看,对不起,裴玉,对不起。”
说来可笑,他想活着回来见裴玉,想与裴玉结为夫妻长相厮守,死前执念深重以至于魔障迷眼,蒙骗自己。
分明有那么多破绽,是他一直自欺逃避,不愿睁眼去看。
时至今日,不过是咎由自取。
潮湿的冷意洇入指缝,裴玉愣了愣才意识到那可能是泪水。
这只厉鬼在哭?
他茫然无措地僵着手,心里涌出一股酸涩的热流直往脸上冲,让眼眶也跟着发热。
“你哭什么?”裴玉仰头呼出一口热气,“模样看着唬人,结果这么没出息。”
段昀从他手心抬起面庞,嘶哑道:“我没哭,脸上沾了雨水而已。”
此话不知真假,裴玉往上摸索,指尖划过段昀的鼻梁摸到了额头,然后是被水浸湿的头发。
“你没撑伞?”他问。
“雨越下越大,伞遮不住。”段昀一动不动任由他摸,等他摸完头又顺着摸到肩膀时,段昀抓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往下摸。
“裴玉。”
什么都没解释,只是低哑地唤他。
裴玉睁大双眼,可惜无济于事,视野里徒有一片深黑。他抿着唇,使劲抽回了手,闷闷不乐地缩到床榻里侧。
段昀既无呼吸,也无心跳,脚步更是轻飘如风。
裴玉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动静,以为他已经走了,冷冷哼了一声,坐起身想摸黑下床。
“粥快凉透了,先吃完吧。”
黑暗中,段昀的话音又响了起来,接着裴玉闻到了甜粥凑近的香气。
“我不需要你喂。”
裴玉脊背挺得笔直,摊开手掌:“把碗给我。”
段昀勾唇轻笑,眼神专注地盯着裴玉,将半满的瓷碗放入他手中。
就在这时,裴玉若有所觉地转向窗户,凝神倾听之后,疑惑地问:“三更半夜哪来的敲钟声,是不是有人在敲大门?”
“你听错了。”段昀笑意全消,锋利的眉骨紧压着,极力维持平和的语调,“没人敲门,是风吹碎石撞到了东西。”
下一瞬,几案上的蜡烛燃起火光,床边空空如也。
单支蜡烛无法照亮整间卧房,裴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