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一群人此刻鸦雀无声,就连不久之前还趾高气扬的黄丛都被这阵仗所震慑,讪讪后退一步,很是警惕地盯着忽然出现的这些军装汉子,强装镇定地开口:“你们这是……”
才说出几个字,就被毫不留情打断了。领头的那人忽地抱拳辑礼,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在夜色中荡出阵阵回响:“三少,老爷命属下接您回去。”
忽的被点了名,姚勖谦还是那副歪歪扭扭靠在门框上的姿势,只声音变得分外热情,却看都没看那些人一眼:
“要不说还是老爹厉害,我都跑到这儿了,他还能找到我啊?竟然还派海叔您亲自来接,这我哪儿当得起啊!”
姚勖谦拖长声音,很是有种阴阳怪气的意思,毓琼似乎看到那位被称作“海叔”的统领双颊肌肉咬紧,眉心的川字纹也更深了几分。
他显然是废了大力气才忍住了怒火,声音却明显僵硬了几分:“这里道路不便,汽车不能通过,铺路多费了些时间。还请三少抓紧上车,我们马上动身回去。”
海统领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姚勖谦却更加来劲儿了。
“为了来接我,你们还铺了路?呦呵,我可是第一次知道我这么重要,”姚勖谦一条长腿撑着身子,另一条腿高高翘起,将“纨绔”两个字表现的淋漓尽致,“这天都快黑了,海叔这就急着要走?着急什么?晚上行路不安全,等天亮了再说呗。”
海统领忍不住了。他猛地抬眸,视线犀利,牢牢盯着依旧吊儿郎当的姚勖谦,双手紧紧握拳,手背青筋暴起,一种战场上才能历练出来的威压和煞气扑面而来,毓琼都担心他对着姚勖谦来上一拳,直接将他打晕了带走。
她轻咳一声,提醒姚勖谦注意一点儿,基本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姚勖谦扫了毓琼一眼,对上她不赞同的视线,动作顿了顿,不甘不愿地站直身子,终于摆出了些正经样子,却依旧紧抿着唇,与海统领对峙。
眼看海统领耐心渐渐告罄,就要发作时,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渠殊同忽地上前一步,拦在了两人之间。
他先对着海统领抱拳行礼,微笑请他稍候,然后转向姚勖谦,沉下了声音:“回去收拾东西,我们走。”
姚勖谦抬起眼皮看渠殊同,气鼓鼓的模样。
渠殊同理都没理他,回身转向毓琼,神情明显温柔了几分:“我们在这里很久了,该回去了。去拿你想带走的东西吧。”
毓琼扫一眼军容齐整的队伍和呆若木鸡的镇民,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屋。
东西她早就收拾好了,若是可能,这个小院子的一草一木她都想带走,但最后挎在身上的,也不过一个小小的包裹。
姚勖谦什么也不要,干脆也没进来。渠殊同进屋,最后检查了一圈,确认没有遗漏,然后来到正站在院子中间环顾四盼的毓琼身边:“走吧。”
毓琼对着这座宅子投去最后的眷恋一眼。院中的一圈紫薇花已经成活长芽,厨房里的灶台还冒着袅袅炊烟,角落的衣杆上却已没有了飘扬的衣衫,晾晒着菜干的窗台上也早空空荡荡。
渠殊同锁上大门口那把生锈的铁锁,温馨舒适的宅子和这段平静安宁的日子就被彻底关在身后,转身,是铁血峥嵘的军队和各色复杂的目光。
毓琼忽地有些畏缩,近乎本能地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前兆,脚下步伐不由就迟疑了片刻。
手上忽然传来一阵温热。一只大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有些冰凉的五指细细拢入掌心,温暖就从指尖渗入,随着血液奔涌至全身。
毓琼侧脸,渠殊同正垂首看着她。
他唇边带着惯常的浅笑,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幽黑的瞳仁中也含着温柔笑意。对上毓琼的视线,他唇角弧度更大了一些,握着她的手也加重了力道,无言地分给她一些勇气和支持。
“能走吗?”
毓琼忽地释然。她笑着点头,反握住渠殊同的手,率先迈步,反而带着渠殊同走向正候在那边的三辆漆黑的汽车。
海统领侧身,让毓琼二人从他面前经过。
在擦肩之时,他对渠殊同颔首:“多谢渠先生。”
渠殊同倒是没什么,这声“渠先生”却似乎是提醒了姚勖谦。他本已拖着步子踢踢踏踏走到第一辆汽车旁,一听这话,当即来了精神,咋咋呼呼转身招呼落在后面的渠殊同和毓琼,嗓门格外地大,确保这里所有人都能听到:
“你们都找到这里了,那就走吧。倒是也巧了,渠殊同啊,你不是与黄公子还有生意要谈吗?那可是笔大生意,错过了可太可惜了!”
说罢,还嫌不够,转身走回到傻呆着的黄丛身边,几乎是在贴脸嘲讽:“那黄公子,我和殊同,我们就在江阳恭候您大驾了?”
他对着黄丛已难看至极的脸庞潇洒挑眉,大笑着离开了。
毓琼倒是还惦记着一桩别的事。她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很快就找到了站在角落里的全叔一家。
眼下,他们曾经与毓琼二人的亲近已荡然无存,脸上露出夹杂着震惊和局促的神情,全婶子的双手还紧紧环着壮儿的肩膀,似乎生是怕壮儿一个激动冲了出去。
毓琼悄悄挠渠殊同的掌心。渠殊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想法,对着她鼓励般点头,毓琼便彻底放下了心,拉着渠殊同,二人穿过列成两排的兵士和傻愣愣的镇民,走到全叔家面前。
“全叔、全婶子,这段日子,多谢你们帮忙。”毓琼笑着开口,又看向瞪大一双眼睛望着他们的壮儿,轻轻拍拍他的发顶,“壮儿之前曾对我说,他想当兵,以后做大将军。我们虽然不能保他做将军,但为他在军中寻个差事,得些锻炼,还是可以的。只是不知道,您二位是否舍得,又是否愿意我们带他走呢?”
全婶子握着壮儿的手指更紧,下意识道:“带他去哪里?”
“江阳。我们带他去江阳。”渠殊同温声道,“从江阳开始,这条路日后能走到哪里,就看他自己了。”
早在今晚这阵仗之前,全婶子和全叔私下里就暗暗猜测,这两位气质出众、见识渊博的年轻人想来不是一般人,今夜得以印证,自然明白壮儿跟着他们走,要比跟在自己身边好上许多,心中自然心动,只是还是有些犹豫和不舍。
正在迟疑,壮儿忽地挣脱开母亲的手,抬着脖子,大声喊道:“我愿意!”
小少年声线清亮,对着他们裂开嘴笑,露出一口歪歪扭扭的牙齿,憨厚又执拗:“我愿意跟着渠叔和婶子走。我想当兵,我想去江阳。”
壮儿自己愿意,全叔夫妻两个再不舍,也是放开了手。
渠殊同却还未走。他个高腿长,站在海琅镇众人面前,脊背笔挺,威仪堂堂,让众人不自觉就凝神认真听他说话:
“海琅镇水源充沛,土壤深厚,正是适宜种植棉花的好地方,我在这里已买了几亩地,预备在这里开办棉园,专供天兴棉纱厂生产。下一步,先要铺路,然后运输棉种,筹备种植,事情还多得很。”
他看向全叔,微笑着道:“全叔种了一辈子的地,经验老道,我想雇您作棉园的管事,帮我在这里盯着棉园的种植生产。不知全叔您可愿意?”
对于全叔来说,渠殊同能带壮儿出去,已是极大的恩情,现下竟还要雇他做管事,还要建一个大棉园,这不吝于天降馅饼,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全叔激动地脸庞通红,不住搓着手:“我自然愿意,只是我怕……”
没等全叔开口,渠殊同已知道他的担忧:“不必担心,我会另派经验老道的经理来帮忙,若有什么不决的,您尽管问他,他自会全力配合。”
最大的担忧已无,全叔虽免不了依旧惶恐,可对上渠殊同仿佛带着力量的鼓励视线,不自觉便胸中充满豪气,自然应承下来
。
敲定了这事,渠殊同状似无意,淡淡开口:“既然您做了管事,手头免不了会有棉园的往来账目和与其他渠氏公司交接的票证,这可都是商业机密,您家里是不能有外人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无关人员,过两天我会派人来清他们出去,您也准备准备,布置一下家里,预备开工吧。”
他口中“杂七杂八的无关人员”指的是谁,再明显不过。
那边一对满脸精明的中年夫妻耷拉着脸,如丧考妣,一眼接一眼地去瞅黄丛。
他们为了巴结这位地主家的大少爷,可是借助着地理优势,天天趴着墙根观察那玉娘子的动静,一有消息就跑去给他通风报信。若不是他们,黄丛怎能如此精确地堵了她几回?
就因为此,壮儿那个小兔崽子不知怎么发现了这事儿,还朝他们院子里丢垃圾,他们可还指望着黄丛漏些好处的。眼下连那院子也不保了,他可不能不管他们啊!
可黄丛早已宛如石化。他早前在毓琼那里得了个没脸,今日特意喊了全镇人来亲眼见证他大杀四方,谁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觉自己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日后别说海琅镇了,他在通海县、甚至江阳市都抬不起头来,哪里还顾得上他们。
在一旁静静观察的海统领大步流星走来,接下了这桩赶人的差事,作为感谢渠殊同说服姚勖谦回去的报答。
看看面前神情肃穆的海统领和杀气腾腾的兵士们,渠殊同淡淡说句“也好”,对着全叔微微颔首,便牵了毓琼的手,走向那等待已久的黑色汽车。
折腾许久,天色已接近全黑,海琅镇渐渐远去,道路颠簸,惨白的车灯只能照亮几丈远的地方,却照不亮前方的路。
毓琼倦极了,靠着渠殊同的肩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连半路渠殊同悄悄下了车然后又回来都不知道。
一行人连夜赶路,开了一晚上的车,终于在黎明前进入江阳城,驶向渠家老宅。
夜色深沉,黎明将至,正是一天中最黑冷寂静的时候。
汽车刚转入最后一条街巷,渠家老宅气派的门楼已遥遥在望,忽然,周围涌出许许多多的人。
他们似乎等待已久,手持火把一拥而上,将这辆汽车团团围在中间,生生逼停了它。然后,推推搡搡地挤了过来。
有拍打车窗的,有脚踹轮胎的,甚至有干脆伸手去拽车把的,嘴里还高声呼喊着什么,状若疯癫,整台车身都在这般冲击之下剧烈摇晃起来。
毓琼的身子随着汽车的急刹向前倒去,若不是渠殊同眼疾手快,就要生生撞上前排座椅。
她从睡梦中被猛然惊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玻璃上映出的重重人影和车外的骚乱吓得双目圆睁,一时不知道今夕何夕,又身在何地:“这是怎么了?”
渠殊同将毓琼护在怀里,另手握着车把,肌肉紧绷,牢牢拉着车门。
外面的人尝试一会儿,意识到不能将车里的人拖拽下来,便也放弃了,只大声呼喊着什么。毓琼凝神细听,终于在震天的嘈杂声中,听到了几句清晰一些的呐喊。
“皇帝已经退位,清国已亡!渠太太,你是朝廷敕封的格格,就是鞑族狗种!滚出来!快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