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群情激愤、一片混乱,车内的狭小空间中,毓琼抬眸,与渠殊同对视。
渠殊同是一贯的淡然,淡然到毓琼几乎要怀疑他早已知道了这件事。可不管他如何,毓琼却是真真实实被惊骇到了,简直难以置信。
其实早在他们还在海琅镇时,听闻四处起事,毓琼就已想到了这种可能,只是没想到,那个看似庞然的朝廷,坍塌得居然这么快。
可不知怎地,她的心中没有一丝失落、悲痛,反而是一种“终于如此”的尘埃落定,和一种“早该如此”的如释重负之感。
小时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总是忙碌到深夜,一提到政事,眉目间的阴郁却总是不散。后来大了一些,她视野渐广,尤其是出东西洋各国考察、和在江阳城及海琅镇的所见所闻之后,再回想父亲的费尽心力,她终于有些理解了。
虽从不言说,他们都知道,这个朝廷早已腐朽,烂到了根子里。除了连根拔起之外,任何的试图拯救,都是徒然无功的。
眼下,这个庞然大物终于轰然倒塌,却要将所有与之相关的人都一视同仁压入废墟,为它陪葬不成?
渠殊同侧头,飞快判断外面情势。
作为皇帝心腹,姚秉添其实早在退位诏书发布之前就已得知了消息,正因如此,他才严令手下最忠心的海文原亲自带人,连夜将姚勖谦三人接回来,就是想要抢夺时间,赶在消息正式公布之前将此事落定。
在回程路上,海统领也已告知了他们这个消息,却没想到,朝廷突然提前颁布了诏书,海统领那边又因着搭桥铺路费了些时间,正正好被激动的人群堵在了门口。
渠殊同深深望了眼毓琼,沉声叮嘱一声“在这里等我”,然后,自己反手打开车门,长腿迈出车厢,又飞快将车门合上,自己立于车旁,只留给毓琼一个昂然挺拔的背影。
“你们这是做什么?”
眼见渠殊同现身,外面的嘈杂声在短暂安静之后,猛地更加轰然。
来的都是年轻男子,各个热血上头,不知谁先开了口,众人便一哄而上,纷纷大喊:“我们要找那个格格!她是不是就在里面?躲在您后面算什么,让她出来!”
“对,让她出来!”
渠殊同抿唇不语,等众人的吆喝声渐小,才淡定开口:“我是她先生,有什么事,你们与我说。”
声音虽轻,他的语气却不容置喙,独身立于众人面前与他们对峙,也一点儿都不怯,气势反而隐隐压过了黑压压的一群人。
众人互相对望,使着眼色。
他们不动,渠殊同也巍然不动,两方沉默对峙一会儿,渠殊同轻笑:“既然众位没有话说,那还请诸君让路。”
让自然是不能让的,那些人推搡一会儿,终于站出来了一位代表:
“渠先生,我们知道您的为人,也从来都敬重您。这事与您无关,还请您以实际行动表达自己对于新政的支持,交出格格,予以审判,我们还敬历代渠公和您渠先生……”
那代表抑扬顿挫,还没说完,就被渠殊同打断。
渠殊同轻笑,挑眉,本就淡漠的声音更冷了几分:“交出我太太,只为了你们的敬重?”
渠殊同笑容猛然不见。他眉骨压低,原本温润淡然的面容骤然沉入阴影,瞳孔深处仿佛浮出淬过寒潭的刃光,连喉结滚动的弧度都凝成某种犀利的刻度:
“未免也太狂妄自重!”
渠殊同是有名的儒商,向来彬彬有礼,就是谈判时双方已剑拔弩张,他却似乎永远是那副淡定理性的模样。眼下他厉起神色,毫不退让,竟一人可抵千人般,强势到众人不由纷纷后退一步。
他微扬下巴,下颌绷出凌厉线条,居高临下环顾一周,众人纷纷躲避他的视线。
“没说的了?”他冷冷喝道,“没有就让开!”
眼见着冲在前面的小弟瑟瑟后退,一直藏身人群中观察情况的大哥不得不亲自出面了。
这人毓琼曾经在和逊饭店的饭局上见过,是经常跟在蒋末茗身后的一个姓常的经理。上次见面,他还蓄着发辫,身穿马褂,这次再遇,他已经将辫子剪掉了,短发利落的分向两边,身上也换为西装,皮笑肉不笑地道:
“渠先生,您护妻心切,我们理解。但您太太不止是您的太太,她还是清宫格格,是活生生的旧世界的代表啊!您身为东南纺织商会的会长、我们江阳商界的领军人物,这般新旧交替之时,总也得身先士卒,带头表个态,对于新政,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您表态了,我们这些底下人才好抉择啊!”
常经理一出现,毓琼心中顿时如明镜一般:什么审判,不过是以她为幌子,来攻击渠殊同而已。
无耻!
连毓琼都看出的事,渠殊同自然更明白。他明显没了耐心,忽地迈开长腿,大步朝着常经理而去。
在常经理瞠目后退时,渠殊同几步就已走到他面前,伸臂探向他腰间,动作迅捷如电。
没等常经理反应过来,渠殊同已一把抽出他腰间一把用以装饰的缀满宝石的小刀,一个反手朝自己脑后割去,手起刀落,蓄在身后的发辫便应声而断,落在他手中。
渠殊同将那根辫子抛到常经理脚下,轻蔑道:“如你这样,就算表态了?一根发辫而已,尽管拿去!”
他再未看呆若木鸡的常经理和众人一眼,转身走回被阻于路中的汽车旁,曲起一根手指叩响车窗。待司机探出头来,他的声音轻轻的,说出的话却犹带万钧:“开车。”
司机看着依旧堵在前方的拥挤人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什么?”
渠殊同厉声道:“我说开车!”
车灯再次亮起。司机双手紧握转向舵,咬牙,下定决心,右脚狠狠踩上油门,汽车发出一声轰鸣,猛地朝前驶去。
站在车前的人本有恃无恐,却没想到渠殊同竟敢让汽车发动,大惊失色,慌乱向两侧躲避,顿时让出一条进入渠家老宅的路来。
司机眼前一亮,立刻就要驾着汽车驶入大门,可前面骤然扑出一条人影,双臂平展,整个人呈“大”字形拦在车前,目眦俱裂,脸上带着疯狂的笑容。
常经理似乎失了理智。他双目猩红,冲着司机大吼:“来啊!撞过来!有种你就从我身上碾过去!来啊!”
司机两颊肌肉咬紧,双手死死握着转向舵,继续前行。常经理不闪不避,甚至还冲着汽车驶来的方向迎前几步,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终于,车子一个急刹,几乎是紧贴着常经理的衣角停了下来。司机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两手控制不住地哆嗦着。
渠殊同怒喝一声:“常孝培!”
气氛紧绷,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道悦耳的女声响起,犹如潺潺清泉,流过被灼得火热的岩石:
“你们不是要见我吗?我就在这里,你们见我,意欲何为?”
毓琼推开了车门。她还穿着一身在海琅镇时的粗布衣裳,一张小脸不施粉黛,颊上还带着些睡觉时压出的印痕,却姿态优雅,行止悠然,全然不似深陷于众人包围中,反而像是正立于舞台之上接受众人瞩目。
“你们方才与我先生的话,我都听到了。既然想要表态,我就给你们表态。”毓琼扬起最响亮的声音,“我父亲是朝廷官员,身居高位,侍君忠国,推行新法,险些丧命。我见过洋人繁盛,也见过世道多艰,一个政权腐朽落后,自会分崩离析。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我挡不住,也不想挡住。”
她穿过一道道或怒或惊的视线,穿过一个个或高或低的身影,却目不斜视,缓缓朝渠殊同行去:“几千年来,这块土地不属于哪一家哪一姓,属于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或许在你们眼中,我是格格,但我入宫时,也得自称奴婢。都是跪伏于地上的奴才,不过是跪在哪里的区别罢了,又有多少不同?谁又比谁高贵?”
毓琼已走到渠殊同身边。他脸色铁青,垂眸看她,她对他嫣然一笑,握住他的手,安抚地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与他并肩而立,一道面向灼灼目光:“我已醒了,你们表面觉醒,却扯着体面的大旗掩藏自己的私心。”
“你们想要与那个朝廷割裂,能做的事情有许多,支持新法、开办新学,或者如我先生这般,成立实业、振兴经济,或者干脆投身行伍、打下个新天地。你们却偏偏选了最简单的一种,来攻诘我这个从未参政、也毫不掌权的汉人格格,借此展示你们的决裂决心。何其无用、无能,又何其可笑、可耻!”
微一停顿,毓琼缓缓说出最后一句:“我的话说完了。你们还有话说吗?”
黑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
太阳终于缓缓从天边升起,露出一缕晨光,为浓重的夜色带来些许亮色。不久之后,阳光必将彻底冲破黑暗,照亮整个天地。
毓琼拉了拉渠殊同的手。她眼睛笑成两弯月牙儿,踮脚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天亮了。渠殊同,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