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殊同侧脸,微微颔首,很有些无奈地摊开双手:“花钱的地方也很多。”
“哦,这倒也是。”
毓琼很容易便接受了这个解释,非常大方地拍拍渠殊同肩膀:“你没有的话,我有,你可以找我拿。”
看她这幅财大气粗的模样,渠殊同是真被逗笑了。
“不必,”他将手里晾凉了一些的汤盅换到毓琼面前,又很是自然地将她面前的那份儿端到自己这边,“那是你的钱,我不要,你自己留着花。”
“你想什么呢?”
毓琼抬起漂亮的小下巴,很是傲娇地从眼皮子下面瞥他:“我又不是送你的,我只是可以暂时借你,你得还的。”
又加重了些语气,郑重补充:“还要加上利息一起还。”
毓琼这幅可爱的斤斤计较的得意样子,顿时让渠殊同的心情也没那么沉重了。他笑着颔首:“行,没钱了,我就来找你这个大财主借。给你按市场上的最高利息算。”
渠殊同看看面前的清炖蘑菇汤,换了话题,故意逗她:“自你在海琅镇学会了做蘑菇汤,只要你说要做饭,就定是给我做这个,怎么现在回了江阳,还是给我做这个?”
他故意盛起一勺汤,举到眼前细细打量:“那会儿便罢了,毕竟也没什么好东西,现在都回来了,怎么还是只有蘑菇,连虾米都不舍得给我放一把?”
在海琅镇的那段日子,毓琼跟着渠殊同学会了炒鸡蛋和炒青菜,又跟着全婶子学会了清炖蘑菇汤。这蘑菇汤虽然食材和做法都十分简单,但滋味鲜香,清甜爽口,已被毓琼引为自己的拿手好菜。
这会儿自己的拿手菜被渠殊同嫌弃,毓琼愤愤然,当即就去夺他手里的汤:“那你还我,别喝了!”
渠殊同躲着她的手,朗声大笑,急忙低头认错:“我喝,我喝。”
毓琼“哼”了一声,嘟囔的声音恰好能被渠殊同听到:“你等着,下次定要做毒蘑菇给你,让你去躺板板。”
又激起渠殊同一阵笑声。
吃过饭,短暂休息之后,渠殊同亲自将毓琼送上汽车,关上车门,提醒坐在驾驶位的任经理开车小心。
毓琼摇下车窗,趴在窗沿,眼巴巴盯着渠殊同:“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去?”
渠殊同揉揉她发顶,带着些宠溺的微笑:“我与冯场主一起去寻本地地主,交涉之后就回去。你放心,在家里等我。”
汽车驶出天行第二棉场的大门,朝着江阳城而去。毓琼坐在汽车后座,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广袤土地和土地中冒出的隐约嫩绿,想到渠殊同试图推行的改种美棉,心中不由沉重了几分。
眼下已到六月,其实已过了棉花的最佳种植期。虽说这次的优质棉籽易成活、成熟期也短,但渠殊同想抢在现在的时间播种,种植户们需要将现在已经出苗甚至结蕾的棉花挖出,真可谓是一场豪赌。
平心而论,就算本地地主不横加阻挠,恐怕也没多少种植户愿意放弃就在眼前的收益,反而去改种新棉。
也怪不得渠殊同早预想到了可能不会顺利。
毓琼想着想着,渐渐出神。
夕阳西下的时候,渠殊同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在田间。
一下午的拉锯,他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终于迫得那位大腹便便的地主应诺,不会为难愿意改种美棉的种植户。但他脸上那副神情,渠殊同看得明白,明显是笃定了没多少人愿意改种,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等着看他笑话罢了。
下一步,说服农户,分发棉种,也是个大工程……
渠殊同缓步走在乡间小路上,丝毫不顾泥土尽数染上他的袍角,只在心中计划着后面的每个步骤,计算着该从渠氏各公司抽调多少资金,才能最大程度说服农户改种美棉。
事绪繁杂,纷乱拥扰,渠殊同清隽的眉头紧皱在一起,跟在他身边的冯正场主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些许,生怕打扰到他的思路。
就在这时,忽地,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年轻女子的笑声。笑声如同渠殊同曾在日本听过的轻风拂过玻璃风铃的清越磬声,蓦地撞破傍晚凝滞的空气,欢快又愉悦。
渠殊同停了脚步。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视线穿过一道半开的斑驳木门,看到了她。
年轻女郎穿了一身嫩黄色的连身洋装裙,一条蕾丝腰带圈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又顺着裙摆蜿蜒垂下,尾端坠着的珍珠落在地面,泥土覆盖了它莹润的光芒。她却恍然不觉,正坐在一个低矮竹凳上,微微前倾着身子,认真听着对面的人说话。
不知对面那位皱纹密布、脸色黝黑的老农人说了什么,她再次开怀大笑。她的笑容毫无顾忌,也毫不做作,双眼弯弯,唇角放肆地朝耳后咧去,带着对面的老农人也随着她一起咧开了嘴巴。
笑了一会儿,她微微俯身,一只细白的手臂伸到倚着她的身体立在旁边的竹筐里,摸索几下,取了什么东西出来,捧在手心,递到对面老农人面前。
对面老农人伸出一双黝黑皲裂的手,靠近她细白娇嫩的双手时瑟缩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就要缩回去。她却毫不闪避,也没有一点儿嫌弃的意思,主动靠近,将手心里的东西轻轻放入老农人合拢的掌心。
门内两人,一年迈,一韶华,一满身沧桑,一娇花矜贵,明明应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因她主动叩开了这扇隔于两人之间的门,两个世界终于有了交集。
渠殊同站在原地,定定看着那里,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聒噪的鸟鸣,烦杂的世事,一切似乎都渐渐远去,渠殊同只能听到耳边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有节奏的擂鼓之声,一响又一响,与他胸膛起伏的频率完美相和。
他的眸中只剩下那个年轻女郎。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他无法移开目光。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女郎蓦地抬头,朝他看来,然后,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整个人从小竹凳上弹了起来,对着他热情挥手。
她喊他:“渠殊同!你回来啦!”
漫天晚霞,皆为陪衬。
渠殊同缓缓抬脚,一步一步,朝着她靠近。
他的步子越来越大,步伐也越来越快,伴着愈加响亮的擂鼓之声,跨过门槛,走到她身边,却先俯身,修长手指捻起在她裙上晃晃荡荡的那颗珍珠,在她有些惊诧的注视之下,用指腹细致擦去上面蒙着的尘埃。
明珠光辉尽显,渠殊同缓缓松手,让那珍珠再度垂悬于她腰间。
“你怎么回来了?”
毓琼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他身边扑梭着翅膀,骄傲地给他展示那个几乎见底的竹筐:“我来分发新棉种呀,看,都快发完了!”
她将一张精致小脸凑到渠殊同眼前,得意洋洋的:“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渠殊同笑了。
“厉害。”他大掌搭在她发顶,略用了些力道抚弄两下,柔声夸赞,“你做的很好,帮我解决了大麻烦。后面的我来,你安心。”
得了渠殊同的直言表扬,毓琼像是被顺了毛的猫,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
与老农人打了招呼,渠殊同拎起那个装着棉种的竹筐,两人并肩出了门。毓琼将棉种的发放情况交代给棉场场主冯正,依旧是任经理开车,三人一车,再次向着江阳城而去。
毓琼忙了一天,却很是兴奋,一路上嘴巴就没停下,骄傲炫耀自己是如何凭借着在海琅镇的经历与种植户们有了共同话题,又是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大家改种美棉。
渠殊同不语,只含笑听着,在汽车驶入江阳城门时,忽然让任经理不必再送,自行搭东洋车回家。他自己则坐上驾驶位,亲自开车,没有驶向老宅的方向,反而一个转头,朝着城东而去。
毓琼趴在驾驶位的椅背上,探头探脑:“渠殊同,我们要去哪里?”
“去吃饭。”渠殊同注视前方,熟练操纵转向舵,“你今日这么厉害,我得请你吃大餐才行。”
能被渠殊同称为大餐,自然非同寻常。和逊饭店的西餐厅里,闪亮的刀叉、悠扬的钢琴,身穿白色衬衣黑色制服的侍应生彬彬有礼,依次送上餐前面包、开胃酒和冷盘。
待最后一杯餐末酒结束,外面天早已全黑,毓琼和渠殊同二人从餐品谈到在欧罗巴洲的见闻,再一路聊到京师、天津、海琅镇、江阳城,仍话题不绝、谈性不减。若不是侍应生来提醒餐厅马上打烊,两人甚至没有意识到时间流逝,已近午夜。
晚上到家,洗漱完毕,毓琼坐在书桌之后,仍抑制不住满心的激动之情。
她打开抽屉,将里面积攒的厚厚一摞设计杂志都取了出来。放在最上面的,是勃列夫人送她的手绘设计册。
毓琼缓缓翻动着书页。
今日分发棉种,虽然累,中途也得了不少白眼,可这实在是她独自做的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被那种满足感盈满之后,她现在迫切希望能再做些什么事情,再做些或许困难、或许艰辛、但能让她感到充实和幸福的事情。
书页翻到最后,落出几张零散的白纸,上面用铅笔绘着简单的草图。四肢纤长的模特穿着各式洋装,微笑注视着她,似乎已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从纸面中走出,变得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