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鸿为官三十年,兢兢业业从不结党,办了不少大事要事,官声极好。尤其是在朝廷此前对新党的清算中,他因心怀不忍而暗中施以援手,帮助了不少重要人物逃过暗杀,得了新党诸多感激。
眼下朝廷覆没,新党上位,戴望鸿因力主新政的威望和熟识洋务的优势,被新政府任命为外交总长。虽他极力推辞不受,最后却仍是被拉入内阁,戴家煊赫,更上一层。
消息传到江阳,自然没人再来找毓琼麻烦,而在前几天的混乱之后,江阳城内也很快重新恢复了秩序。
黄龙旗被撤下,换上了新的旗帜,大街上剪去辫发、改穿西装的人也越来越多,电影院、歌舞厅等重新开张,大大小小的洋行如雨后春笋般开了起来,倒真是有一番新气象。
大局刚定,之前那些不见踪影的太太夫人们便又纷纷出现,恍若无事发生一般,更加热情地送来请帖,邀毓琼赴宴,共庆新篇。
毓琼又是为全家安然度过一劫而庆幸,又是为父亲许诺的来江阳看她的事再次遥遥无期而失望,更兼要处理雪片一般飞来的请帖,这日便忙的有些晕头转向。等渠殊同推门进来,她才猛地意识到,自己今日竟没能在他回来之前“睡着”。
幸亏距离两人上次说话已过了几日,尴尬已散去不少。毓琼清清嗓子,假装无事发生:“回来了?我刚好忙完正要睡了,你也早些休息。”
渠殊同站在门边,安静看着毓琼手忙脚乱爬上床,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只蚕蛹,忽地开口:“我不讨厌你。”
床上的那条蚕蛹丝毫不动,隔了许久,才传来她闷闷的一声:“哦。”
渠殊同眼中不自觉便溢出了笑意。他迈开长腿,缓缓走到毓琼的床边,俯身注视着她露在被外的乌黑的发顶,放柔了声音:“我睡在地上,不是讨厌你,我只是怕冒犯你。如果你想让我到床上睡……”
话还没说完,装死的蚕蛹忽地成了精。一只雪白的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胡乱抓起一个枕头,劈头盖脸朝着他扔来,伴随着她恼羞成怒的娇斥:
“谁想让你到床上睡了?谁想让你到床上睡了!你赶紧离我远点儿,一边儿去!”
渠殊同眼疾手快接住飞来的枕头,终于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知道她快被惹毛了,他也没再逗她,抱着被子回到自己的位置,照旧铺好后关灯躺下,然后隔着黑暗,默默望着床上那道身影。
看出那黑影挪了又挪,渠殊同忽然开口,声音在一室寂静中分外清晰:“明日你若是无事,去厂里给我送午饭吧,食堂的饭菜着实难吃,我咽不下。”
“食堂的饭菜你都吃了多久了。怎地忽得就咽不下了?”毓琼冷哼,“我不去。”
渠殊同一点儿都不生气,反而笑着应:“我等你。”
爱等不等,她才不去。
毓琼又哼一声,不再理他,自顾自去会周公。
嘴上说的再是坚定,第二日午间,毓琼还是挎了个小篮子,按时出现在了天行棉纱厂的大门外。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家赫赫有名的棉纱厂。在一位热情工人的指引下,毓琼好不容易找到了渠殊同日常办公的那栋小洋楼,却得知他人并不在里面,连那位总管棉纱厂的任经理也不在。
明明让她来送饭,他自己却不见人,毓琼有点不快:“渠殊同去哪儿了?”
那工人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大概是去棉场了吧。听闻上午棉场那边出了事,好像闹得还不小,渠先生和任经理就都赶过去了,走了都很久了,还没见回来呢。”
毓琼到的时候,隶属于渠氏的天行第二棉场已经一片狼藉。
不仅是棉场前面用以办公和住宿的一排房屋墙皮剥落、砖屑乱飞,连棉库的大门也险些被一整个拆了下来。后面的种植区就更不用说了,整整齐齐的田垄被踩的乱七八糟,深埋入土里的棉籽也被尽数翻了出来,暴露在阳光之下,蔫蔫巴巴的。
棉库前宽敞的院坝中,挨挨挤挤站了不少人,一边提着棍子,一边举着锄头,两方人员泾渭分明,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渠殊同一身青色长衫,身边跟着一位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男子,站在空落落的两方中间,正试图平息事态。
提着棍子的一方不过七八人,看着头脸齐整,倒是在认真听他说话。可对面举着锄头、穿着粗衣的一方,似乎像是附近的农户,却显然来者不善,二三十人各个凶神恶煞的,还没等渠殊同说完,一个仍蓄着头发、穿着短打的汉子便大喊道:
“你是有钱老爷,我们可不跟你一起拿饭碗去赌。这是种粮的地方,我们不种那劳什子棉花!”
说着说着,他竟挥舞着手中的锄头,朝着渠殊同挥了下去。
毓琼看着那闪着寒芒的利刃直冲着渠殊同脑门而去,心里一颤,立即高喝一声:“你敢!”
跟在她身后的十几个护卫也不用她特意吩咐,当即一拥而上,夺下那汉子手里的锄头,将他双手反扭在身后,然后朝着他膝弯狠狠一踹,那汉子立时就跪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只能扯着嗓子破口大骂,言语粗鄙,不忍卒听。
短暂的惊诧之后,剩余的农户们一片哗然,不少也要跟着动手,可又如何是毓琼从京中带过来的训练有素的戴家护卫们的对手,很快便纷纷被制住。
有那些精明的,眼看着自己这边落了下风,眼珠子一转,马上就朝地上躺去,嘴里还“哎呦”个不停,高喊着“有钱老爷打人了”“我受伤起不来了”云云。
一时间,棉场里更是乱成一团。
毓琼看都没看正哀嚎着碰瓷的汉子一眼,朝着渠殊同奔来。
渠殊同张开双臂,将她接入怀中。
如果说之前,渠殊同还抱着解决问题的心态试图与他们协调,在看到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毓琼之际,他当即改了想法。
决不能让她陷入险境,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渠殊同便不再忍耐,冷着脸吩咐:“将他们都扔出去。”
喊叫怒骂声顿时更甚。渠殊同恍若未闻,揽着毓琼走到旁边,小心避开已开始清场的护卫们:“你怎么过来了?”
“我去厂里给你送饭,听说这里出事了,怕你人手带的不够,所以就将裴叔他们一并喊来了。”毓琼急着上下检查渠殊同,确认他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皱着眉头打量四周,“这是怎么回事?”
渠殊同叹气,将毓琼带到破坏没那么严重的一间宿舍,又命任经理将她的小篮子取过来,两人就着一张小方桌,一边吃饭,一边给她解释前因。
从上海私立圣劳伦大学的校长魏先生那里得到美洲优质棉种后,除了天行第一棉场仍种旧棉,渠殊同已命第二、第三及第五棉场全面改种。因这是一种新棉种,若要稳妥起见,其实应该先试种至少两年两茬,待棉花收割后,若无问题,再行推广。
可渠殊同等不了那么久了。
在海琅镇的大集上发觉洋布价格日渐低廉的苗头后,从回到江阳开始,渠殊同就一直很关注洋布到港情况。而情况果然在向着他最担忧的方向发展,据渠家的船运公司从同行那里打听到的消息,下个月就会有一艘从英吉利而来的装满洋布的货轮抵达,另还有至少五艘来自欧罗巴洲或美利坚国的货轮正在海上,向着国内各个港口驶来。
如此大规模的洋布一旦流入市场,必将导致国内布价动荡,如果不能早些将本土布料的成本降下来,面对这般洋布冲击,整个本土棉纱行业将全无还手之力。
向来求平求稳的渠殊同当机立断,做出了一个大胆又冒险的决定:联合棉场附近的种植户,全部尽快改种新棉种。
今日就是预定的向种植户们免费发放新棉种的日子,天行第二棉场早早便备下充足的棉种,敞开大门,等着种植户们上门领种。
虽说现在播种已是很迟,地里大多已种下了作物,渠殊同早叮嘱过,来的人可能并不会多。可大家一等就是两个时辰,不仅仅是人不多,竟是无一人前来。
第二棉场场主冯正不得其解,正准备亲自去附近地头看看情况,门口忽然来了一群人,却是气势汹汹,进门二话不说,当即动手打砸。
冯正一边勉力支持,一边立即联系渠殊同。渠殊同放下手里事情与任经理一起赶来,后面的事,毓琼就都知道了。
毓琼听得气愤不已,将一盅清炖蘑菇汤推到渠殊同面前,柳眉倒竖:“这些人什么来头,敢来这里闹事?”
渠殊同换了勺子,慢慢搅动着:“大概率是这地界的地主了。”
毓琼不解:“什么意思?”
“现在才开始播种,属于晚播,风险的确很大,但我许下的条件优厚,怎么也不应一人都无。而且就算种植户不愿改种,不来也就是了,没必要来打砸棉场。”
渠殊同没有丝毫不耐,细致为她解释:“百年来,豪强地主的经营方式其实从未改变,就是趁灾荒时尽可能兼并土地,形成垄断,再高价卖出作物获利。而如果普通农民因为种植美棉获利,有了一口饭吃,就不会再贱价卖地了。”
毓琼恍然大悟,想明白了,就更生气。
她皱着眉头思索一会儿,忽地一拍大腿,给渠殊同出主意:“那这样,你干脆把周围的耕地都买下来,你来当地主!你说种什么,咱们就种什么!”
渠殊同苦笑,缓缓摇头:“虽说这是美洲的优质棉籽,但没有经过试种就直接推广,万一种植不成,这一季没有任何收益不说,全部投入都会打了水漂。这个险,再多代价我也不得不去冒,普通的种植户们却冒不起。我须得为他们兜底。”
“此次改种新棉种,我已许诺,会按照比旧棉市场价高两成的价格收购新棉,并且提前给付定金。再去买地,我没有钱。”
渠殊同很是坦诚,毓琼一边深思,一边频频点头,喃喃着:“钱……”
“钱?”
“你没钱?”
毓琼瞪大双眸,一脸“你在搞笑吗”的震惊表情:“开什么玩笑,你可是堂堂渠殊同,不说富可敌国,也是身家丰厚,你说你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