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田星的请帖送来时,毓琼正好刚敲定了舞会的最后一道餐后甜点。听来人说,这段日子浅田星都忙着修整那间宅子,已于前日正式搬了进去,特来邀她前去做客,便欣然应允,准备了一束浅田星喜欢的橘粉色玫瑰,登门拜访。
浅田星热情接待了她。
几日不见,这座毓琼曾见过的宅子已经大变了样子。窗纸全部换成了明亮的玻璃,暗红色的木质窗框也都粉刷成奶白色,配上了随风轻轻飘扬的白色窗纱和浅棕色格子窗帘。
阳光斜斜洒进屋子,为屋内东洋风格的米白色家具洒上一层金光,让人耳目一新,也与窗外已变为斑驳橘色的树叶分外相配。
就连毓琼也不由感慨,浅田星真是很是有生活品位。
浅田星让毓琼随意参观,亲自钻进厨房忙碌。毓琼晃悠到厨房里,看她熟练的一边烤肉,一边炒菜,手边一口煮锅正“咕嘟咕嘟”冒着泡,还有空闲另外将萝卜都切成精致的花朵形状然后摆盘,不由再次大为震惊。
“浅田小姐,你真是太厉害了!”毓琼由心感叹,“我只会做一个汤,还是为了我先生刚学会不久的。”
浅田星笑,没有一点儿嫌弃或挖苦毓琼的意思,只柔柔应道:“那他一定很喜欢。”
“哈,”毓琼探头嗅着饭菜的香味,满不在乎地挥手,“他喜不喜欢都得喝。”
又过一会儿,门被再次叩响,是上次见过的那个年轻的日本男人。
他见到毓琼,显得有点惊讶,却很快微笑着对她颔首,然后将手中那柄光滑油亮的黑色手杖立到门边,脱下礼帽和外套,将白衬衣的袖子整整齐齐卷到手肘处,也进了厨房,站在浅田星身边,适时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菜刀,轻轻放在旁边。
毓琼悄悄退到厨房的格子门旁,看着厨房里的两人配合默契。浅田星需要用到什么,不必她开口,那个日本男人便会准确递上,就连帮忙灭火和盛饭都很是熟练,宛如一对新婚的小夫妻,不由抿着嘴偷笑。
待三人一起坐到餐桌旁,边吃饭边闲聊,毓琼这才知道,这个年轻的日本男人叫做岛津辉苍,祖上曾经是贵族,虽然后来没落,但家底犹在。这次来江阳,他首先要见一位朋友,然后便准备游历国内。遍览山水。
他看着浅田星,说着一口生硬的中文,目光缱绻:“我想要看看,她无法忘怀的祖国,到底是如何美丽。”
浅田星害羞低头,脸红不语。
毓琼看着两人的互动,唇角就没放下来过。
她轻撞浅田星的手肘,促狭笑道:“既然如此,浅田小姐还租什么宅子,依我看,你在这里也住不了多久吧?这么好的布置,真是可惜了!”
这次浅田星却很快抬起了头,急道:“不不不,戴小姐你误会了,我在日本学的是经济,现在正试图在经济司谋一个职位。这次回来,我暂时不准备离开的。”
“哦,这样啊。”毓琼拖长了声调,看浅田星都快急哭的样子,也没再揶揄了,转而向岛津辉苍介绍游览的好地方。
岛津认真听着,连连点头,直说他已经等不及了,要先从江阳附近的几个地方开始游玩。
吃过饭,毓琼郑重将舞会的请帖送给浅田星,今日来这里的任务便算全部完成。距离舞会只剩五天了,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她就也没再多留,很快告辞,回家继续筹备舞会事宜。
五天时间,倏忽而过。十月廿八,天气晴朗,宜外出,宜设宴。
毓琼精心筹备的宴席定在了江阳城的母亲河祐河之畔的一处临水庭院,庭院的建筑和布置全是西洋风格,已高低错落摆满了各色各样、开的绚烂的菊花。
为了配合今日的主题,毓琼还将所有花架设置成希腊风格的多立克式纯白色立柱,配以全套的西洋乐队现场演奏,又将戴着高高厨师帽的金发碧眼的大厨们请到了现场,提供随时点取的餐品和茶点。
虽然现在已经进入新纪年,西风渐盛,不少洋玩意儿已流行了一波又一波,可这种全然西洋式的正式宴席却还是第一次,何况还用了最应景的菊花做装饰主题。
陆续到场的来宾们很是新鲜,不管年纪长幼,直接坐下的很少,大多都相携着一起在场地中走走看看,赏赏菊,观观河,聊聊近况,再就这次别具一格的宴席布置点评一二,然后寻了相熟的人,偷偷打听渠氏是为何突然要办这场宴席。
毕竟,渠殊同是从不办这类宴席的,今日这般场面,一看便知是花了大心思的,不由人不好奇其中原委。
可打听了一圈儿,众说纷纭,却没人说得清楚。
众人不由更加好奇,愈发翘首以盼。
待定好的时间一到,乐队齐鸣,奏出轻快的乐曲,众人便急忙纷纷围拢过来,等着今日的东道主出场。
毓琼挽着渠殊同的手臂,出现在众人面前。
而随着她越走越近,场内渐渐安静到落针可闻。
毓琼今日穿了一条浪漫主义洛可可风格的西式舞会礼服,礼裙领口宽阔,上身用正红色底布缝制紧身窄衣,却又从两肩开始以一片上宽下窄的白色阔型蕾丝装饰,最后以V字型收拢于腰下,掐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肢。
蕾丝围成的倒三角型前胸位置则改用浅金色底布,另横向装饰着七八条珍珠串链,从两侧固定。除最上面的两条珠链相互平行之外,下面的两条或是三条珠链组成一组,相互交叉,垂坠着自然的弧度,随着她的走动,在她身前摇曳生辉。
而下身的裙摆则是与中式礼服截然不同的宽大蓬松,整体选用了白色缎面层叠堆褶,柔软而富有光泽,又在其上以金色绣线细细钩织旋涡状花纹。
最后,为整条裙摆罩上一层轻薄的白色细纱,将绚烂的金色花纹遮掩其下,隐约朦胧,只在行走间熠熠生辉,反而比全然暴露更增添了几分细腻与奢华。
这是一条全然不同的、样式新鲜的、且无疑是非常美丽的礼服裙。虽毓琼本来就生的极好,但不管是谁能穿上这么一条礼裙,都一定会在众位佳人中脱颖而出,如渠太太这般,成为全场焦点。
短暂的失语之后,众位太太小姐们两眼放光,不待毓琼走近,纷纷拥上前去,不住夸赞着毓琼今日的装扮,又急忙询问这衣服是在哪里买的。
热切到将渠殊同都挤到了一边。
今日为了配合这条礼裙,毓琼特意将长发烫成大卷,还换上了高跟皮鞋,骤然身陷众人包围,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可她对现在这般场景极其满意,也顾不得狼狈了,在众人挨挤之间,笑容满面:“这裙子是我自己设计制作的。”
又激起一阵惊叹,且同时吸引了更多本没有靠过来的男士的注意力。
毓琼看时机差不多了,刻意扬高声音,热情安慰失望的太太小姐们:“大家不要难过,类似的款式,西洋的服装设计师都会做的,只不过,我这裙子有一条与他们不同,也是他们学不来的。”
大家本已下定决心马上就要前去抢购,听闻是毓琼亲自设计制作的,自己没得可抢,沮丧之情顿时溢于言表。
还没等消化完这个晴天霹雳,又猛地听闻还能有转机,记下了这“特殊的一条”,自己还是有机会拥有这么一条惊艳四座的礼服裙的,顿时又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热切看着毓琼,催促着:“渠太太,还请您说清楚一些呀。”
“我做这裙子所用的布料,都是天行棉纱厂的品,用的是咱传统的老工艺了,手艺精湛,比洋布洋纱好得多,是那些那些机器织出来的洋货万万不及的,最能体现尊贵和精致了。”
毓琼笑眯眯的,大方地任围在她身边的太太小姐上手来摸:“这也是现在了,他们把那些大路货运到咱这里,还能占个新鲜。要知道,从一百年多前开始,欧罗巴洲的那些王室和贵族,可都是以穿咱中国出产的丝绸为荣呢。”
有年长些的旧式太太便惊叹:“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们还创造了一个法文新词,Chinoiserie,就是用来形容中国风的呢!”毓琼认真道,“所以,说来说去,还是咱们自己的东西最好了,这不,就是拿来做洋人的衣裳,也要更好看一些呢。”
毓琼的意思已分外明显,在场的都是人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天行棉纱厂的高级布料受了洋布冲击,渠太太亲自出马,为自家吆喝呢。
可就算知道了,大家也说不了什么。眼见为实,这天行的料子做成的衣裳,的确是比那洋布看着高级。
这就是阳谋,大大方方的阳谋。
姚勖谦不知从哪里冒出头来,第一个大声响应:“呦,那咱买上这料子,不就跟那英吉利法兰西的贵族们穿一样的了?致一,我跟你关系好,你可得给我留着些,以后美人们都穿这衣裳,咱也养眼不是?”
说罢,还不忘拽上身边的人一起下水:“裴先生,您说是吧?”
被忽然点名的围观群众裴先生急忙讷讷应是,附和着:“真是不错。我也得给我太太买些回去。”
有那性急些的,看现场这热烈气氛,再看自家夫人女儿围在渠太太身边,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当即便去找渠殊同,也要求预留一些。
没一会儿,渠殊同也被围了起来。有夸赞他料子好的,有来要求合作的,还有酸溜溜说他娶了位好太太的,不管如何,宴席氛围倒是又达到了一个小高潮。
等毓琼终于从太太小姐们中脱身,踩着高跟皮鞋的双脚都软得快站不住了,急忙靠在旁边一根立柱上,这才终于得以喘息。
她一边以手扇风,一边放松思绪,却忽地想到了什么,急忙探身出去,视线在场内逡巡。
对了,刚刚好像没看到浅田星。她今日没来吗?
毓琼正抻着脖子四处张望,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离她极近,几乎就在耳边:
“你找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