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琼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闪躲，可身上隆重的舞会礼服阻碍了她的行动，顿时失了平衡，差点就要摔倒时，一只大手握上她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腕，止住了她身子的摇晃。

姚勖谦上下打量她在紧身胸衣和蓬松裙摆的衬托下更显纤细的腰身，嫌弃地松开手：“你快多吃点儿吧，都瘦成骨架子了，站都站不稳了。”

毓琼气结。她的确不算丰腴，但也是体型匀称、纤秾合度，绝对称不上骨架子。

她愤愤回击：“你之前不是还说我什么像艺术品，又像画里走出来的吗？怎么，现在又成骨架子了？”

姚勖谦双手插进兜里，斜靠上旁边一根装饰立柱，漫不经心地笑：“之前是我胡说的，骨架子才是真的。”

毓琼气得直拍刚刚被他握过的手腕，像是在拍他的脑袋似的：“你那张嘴还是闭上得好……呀！”

她两根手指捻起一根正在空中瑟瑟摇曳的线头，理直气壮控诉他：“你把我的手套勾坏了！”

毓琼立刻反唇相讥：“你的手上是有钩子吗？糙成这样……看看，皮肤黑了，人也瘦了，脸都成凹凸不平的了，还号称是潇洒倜傥的姚家小三爷，我看你都快成山里采药的老农人了！”

毓琼将他从头贬损到脚，开始本来是为了反击，可越说越觉得像，不由就多了几分认真的纳闷：“你最近是去哪里去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姚勖谦垂头看看自己，耸肩，颇是无奈地摇头：“嘿，你还真说对了，我整日爬山下水的，又是开路又是提包，遇到难走的地方，还得亲自背人，可不就是山里采药的老农人吗？”

毓琼刚刚生出的一点儿担心顿时烟消云散，白他一眼：“明明是陪美人去游山玩水不亦乐乎，就快别装出一副苦兮兮的不情愿模样了。”

姚家的小三爷笑得全身都在抖。毓琼撇撇嘴，继续去找浅田小姐，忽地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组合，“咦”了一声，也不管姚勖谦了，提起裙子，就朝着那边走去。

姚勖谦看着她一路扫起草叶的裙摆，摇摇头，快步跟上她的脚步，嘴里依旧嫌弃个不停，垂下的手却悄悄搭上她的裙面，轻轻提了起来。

毓琼只顾着跟他吵架，对于自己骤然轻便的礼裙毫无所觉。两人吵吵闹闹走到渠殊同身边，毓琼确认自己没看错正立在渠殊同面前的人，惊讶：“岛津先生！浅田小姐没来吗？”

“戴小姐今日容光四射，实在是美丽。”岛津辉苍依旧是一身合体的黑色西装，头戴礼帽，架着眼镜，手里提着他那根精致的银头手杖，笑着对毓琼躬身，“浅田今日突然有事，实在无法出席。她很失望，所以托我前来，让我务必亲自向戴小姐表达深切的歉意。”

毓琼急忙关心浅田星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见岛津辉苍摇头，这才安心，说自己不会生气，让浅田星自去忙。

一直冷眼看着的姚勖谦忽地插嘴：“日本人？”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男人，勾勾唇角，似笑非笑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的神情和语气着实有些不太尊重，毓琼不满地瞪他，岛津辉苍倒是依旧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对着他微微躬身：“对。我有一位很要好的中国朋友，经常提起中华地大物博、风景壮美，我一直心生向往。这次过来，就是想要亲眼看看的。”

姚勖谦似乎还想说什么，毓琼生怕自己精心筹备的宴席被他搞砸，急忙抢白：“岛津先生和他的那位朋友，我都认识的，都是很好的人。岛津先生有没有去我上次推荐的地方游览？”

岛津笑着点头，神情间就多了几分感叹：“江阳城的灯塔很巍峨，海岸线也很美丽。我还坐船沿着河道欣赏了两岸风光，实在是让人流连忘返。”

“还可以沿着河道坐船？”毓琼瞪大眼睛，“我都还没去过！”

“我去过，去过好几次了。那边我门儿清，下次我带你去啊。”旁边的姚勖谦又插嘴，轻佻挑眉，“不知岛津先生走的哪条河道？我也带她去看看去。”

毓琼白他一眼：“不管人家走的哪条道，你爱带谁带谁，我不跟你去。”

两人又就此开始新一轮的吵闹。

岛津辉苍看着他们二人，眼眸微眯，笑着转向渠殊同，感叹道：“二位关系真好，让人羡慕。”

渠殊同面上带着他一贯的温和微笑，闻言，深深看了岛津辉苍一眼，颔首，以作回应。

在再次表达了没能将渠殊同介绍给浅田星认识的遗憾、又约定好下次一定要见面之后，毓琼终于目送着岛津辉苍离开，今日的宴席也落下了帷幕。

而在这日之后，毓琼所穿的西式礼裙迅速风靡全城，成了江阳城太太小姐们出席舞会酒宴的第一选择。天行棉纱厂供货的渠氏旗下几大布匹门店，也在时隔许久之后，终于再次出现了摩肩擦踵的盛况。

天行棉纱厂的危机暂解，渠殊同却并没松懈。现在节令已经入秋，除了在实验室中培育之外，美洲棉种是无法在田间播种了，他便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布料的颜色上。

泊来洋布色彩鲜艳，还有许多传统布料少见的稀罕色号，这也是吸引顾客的一大因素，渠殊同想试着调制一些新颜色，总是能在与洋布的竞争中多些胜算。

他又是配色，又是调试机器，繁忙依旧。

这天，厂里好不容易得了一匹新染出的纱料，紫粉渐变晕染，犹如天边晚霞，上面又洒以金粉，在光照下波光粼粼，美轮美奂。

渠殊同一见便知毓琼一定喜欢，便特意留了一匹，当天晚上带着回家。正在后座闭目养神之际，忽地，汽车一个急刹，猛地停了下来，渠殊同的身体也随着向前一冲，扶住前排座椅才稳住身形。

开车的是刚回来的渠扬，他本最是沉稳，从没有出过这样的纰漏。眼下，他一手扶住转向舵，抻长脖子张望片刻，回头对渠殊同道：“先生，前面有一位女士倒在车前。我下去看看？”

渠殊同挥挥手。渠扬开门下去，一会儿又跑回来，说前面的确倒了一位女士，正发着烧，整个人已经昏迷，却横躺在路当中。除非将她抬到旁边，否则，汽车是无论如何都过不去了。

渠殊同皱了眉。他今日在厂中忙到很晚，现在已经快要十点，本是想在毓琼睡前尽快赶回家的。

他想了想，抱起旁边那卷纱，推开车门：“我搭东洋车回去，你将那位女士送到医院吧。”

渠扬自然答应。

渠殊同迈开步子，径直朝前走去，在经过那位倒在地上的女士身边时，忽地，他只觉袍角一重，似乎有什么东西拉扯着，便垂眸，顺着那方向看去，正对上一张缓缓抬起的脸。

倒在地上的女子皮肤白的要发光，脸颊却异常嫣红，一双眸子水泊潋滟，又带着几许迷蒙，像是一朵被风雨打落在地的小白花，楚楚动人又可怜。

她的眉眼五官每一样都不算出众，组合在一起，却透着种无与伦比的清丽，无疑是美丽的，却不知怎地，在陌生之中，又似乎透着些隐隐的熟悉之感。

她整个人都烧得有些迷糊，双眸眯起，费力地盯了渠殊同许久，忽地笑了。

“你来接我了吗？”她声音沙哑，犹带颤音，似是见到了救世主一般，含着无尽惊喜，“表哥。”

喃喃两句，她似终于耗尽了力气，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两根细白的手指却仍死死捏着渠殊同的下摆。

渠殊同垂头看着地上的人，一个久违的名字就在嘴边，身影恍若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