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职的第一天，宋韵脩难得地晚起了。哪怕他口头上再怎么安慰孙婷婷几人，实际开始停职的时候，还是有一点怅然若失的感觉。平时这个点，他已经坐在办公桌旁开始工作了，休息日的时候，这个时候已经爬起来打扫房间卫生了。

都怪前一晚喝的两瓶酒。

他暗暗责备自己前一晚对自己的放纵。

他非常清楚前一天张潇的意思，有了一个立场不明的蔡督查，他们的调查多少有些受限，而自己目前被停职在家，反而可以毫无顾忌地行动，但同时，自己的安全也无法得到保障。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稍稍活动了一下沉重僵硬的身体。洗漱后，他翻开手机通讯录，看着罗布的名字陷入了沉思，他很想拨出那个电话，但是犹豫了很久，还是收起了手机。罗布在审讯室时说的那些证词里掺了水分，在了解清楚他到底哪里撒谎之前，不能再与他接触了。更何况韩天凡失踪的地方，离他工作的地方那么近，万一韩天凡离开警局后是去调查罗布……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韩天凡是在幸福路上失踪的，这个地方，他是必须要重新调查的。但是在那之前，他想先去另外一个地方看看。

市图书馆与商业街隔着短短两个街区，但却像是两个世界。从喧嚣繁华的商业街走个十几分钟，就来到了市图书馆。这里安静极了，两栋楼的外墙上都被爬山虎覆盖满了。偶尔路过几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都是戴着厚重的眼镜，手里抱着一摞书或是背着沉重的书包，脚步匆匆地进入楼中。宋韵脩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时候，每周末都会来图书馆坐坐，自己一直都是喜欢安静的人，每当坐在房间里读书的时候，他都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自己的手中。十多年后再来这里，总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图书馆分为了新楼和老楼。新楼是宋韵脩大学毕业后新建的，里面的设施都非常先进，书籍也都是时下最流行的图书或是最新的教材，深受读者的喜爱。老楼放的大多都是老旧的期刊、报纸，或是即将被淘汰的书籍，大部分人都对这里的报纸和书没有什么兴趣。

方竣在地图上圈定的范围太大了，光凭他一人大海捞针似地在现场找线索是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的，要知道，上一年整个黑寅市失踪案件就有好几千起，这些人中，有的是青少年离家出走，有的是打工人被骗到了传销组织或是成为了电信诈骗组织里的羔羊，这些人，是他们最后成功解救出来的，但更多的，则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他们的案卷沉没在了档案室，成为案件破获率的分母。

如果不想让韩天凡也成为这样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土，现在必须要做的，就是根据各种推测他可能去的地方，缩减需要寻找的范围。

韩天凡留给孙婷婷的线索是“夜明”，方竣异想天开地认为是韩天凡找到了夜明珠，但是宋韵脩则认为，这个词更有可能是某个地名，然而当他在手机地图上搜索时，却并没有在本市内找到相关的地点，因此才想到来图书馆找找线索。

另一边，警局里，韩天凡失踪已满二十四小时，可以正式立案了。从早上起，张潇便焦头烂额地调动各部门力量查找韩天凡的下落，这时，却接到了女朋友何琦的电话。

“张潇，你在哪呢？”

张潇此时却有些顾不上她，敷衍地说道：“有个案子，现在正忙着呢。”

对面却说道：“你前两天不是说你刚忙完吗？什么案子啊，让你忙到……”对方顿住了，不再说下去。

张潇意识到对方语气不善，于是试图安慰道：“我知道最近陪你有点少，等我……等我忙完这个案子我就多陪陪你……”

何琦沉默了一会，带着哭腔说道：“忙完这个案子还有下个案子，忙完下一个还有再下一个。张潇，这么多年来每次都是这个样子，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明明……明明好久前就约好了，为什么你总是不记得？”

“啊？我忘了什么？”他刚问出这个问题，就恍然大悟起来，今天是何琦的三十岁生日，而且还是元宵节，他们前一年就约好这一天去何琦家里正式提亲。前几天他熬夜后的某个早上，何琦还打电话确认过，那个时候她支支吾吾问着自己还记不记得两人的约定，自己则因为头痛欲裂所以搪塞地应了过去。现在想来，当时何琦问的，就是这件事了。

他扶着额长叹一口气，说道：“琦琦啊，最近局里出了一点大事，我现在实在脱不开身，实在对不起，等这个案子结束之后，我一定……”话未说完，张潇便听到何琦的哭声。

这个月来，何琦和张潇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失约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何琦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起来。

张潇明显也被何琦突然的崩溃吓到了，他慌张地说道：“琦琦，你没事吧？你现在在哪里？这次是我对不起你，我之后一定会补偿……”

何琦抹了抹眼泪，尽力平复了下情绪后，说道：“我现在就在你们市局门口，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说。只会占用你几分钟的时间，这点时间你总该有的吧？”

“有有有，我马上出来。”听了这话，他立刻起身，拎起外套就向外走，全然没注意方竣在后面困惑地问着“张队，你去哪，是有什么新线索吗？”

张潇匆匆忙忙来到市局大门外，看到何琦正在对面的商户旁低头等着他。她的鼻子冻得通红，眼里还闪烁着泪光，时不时地拿纸抹一抹眼角和鼻头。

张潇内心有些愧疚，但又非常无奈，他说道：“琦琦，对不起我忘记了，这几天实在是有一些突发的情况，我们这边有个协助调查的警员……”

“张潇，我们分手吧……”何琦红着眼圈打断了他的话。

“琦琦，你……你在说什么啊？”张潇愣了一下，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我们……”她还未说完，突然惊恐地瞪大眼睛，看向了张潇的身后。

“小心！”还没等他来得及回头，张潇感到有人用力将他推了一把，随着一声巨响，他和何琦一道跌倒在人行道上，他回头看去，竟看到洛妍捂着左臂，表情痛苦地躺倒在旁边，一辆小轿车斜着撞进了旁边的商户，正好就在他和何琦刚刚站着的位置，如果不是洛妍推了他们一下，恐怕这时候他们两人已经死在车轮下了。肇事司机从驾驶座跑了出来，溜进了小巷里，张潇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背影。张潇正要去追，却被洛妍叫住了，她咬着牙说道：“你们……别追了，没用的……”

何琦也颤抖着拉住张潇说道：“先……先救人，别去追了……我害怕……”

张潇二人将洛妍送到了医院，检查下来，洛妍的左臂骨裂，还有一些软组织挫伤，暂时需要打石膏留院观察。

连续两次差点被车撞，就算再怎么迟钝的人也意识到不对，更何况这次车祸被设计得如此明显。

他拨通了安哲波的电话：“喂，小安，市局门口刚刚出了一起车祸，有人受伤，那辆车有可能是冲着我来的，你们私下调查一下吧。”他想了想觉得不太放心，又低声嘱咐道，“别让那个姓蔡的傻X知道。”

“张队，你说什么？谁受伤了？什么叫冲着你去的？”

张潇沉默了一会，说道：“跟局里其他的同事说一声，我觉得最近不太平，让所有人外出的时候都睁大眼睛小心点……”

挂上电话后，他给宋韵脩也发了一条消息：“老宋，我觉得有人要对付我们……你也要注意安全，不要掉以轻心了。”

挂断电话，张潇回头看向女友，她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一直沉默不语。张潇叹了口气，坐到了她的身边，他刚想将手搭在何琦的肩上安慰她，就听到何琦说道：“张潇，我们分手吧。”

张潇愣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何琦真的会这么说。他们已经认识了快十年了，哪怕因为工作原因，两人总是聚少离多，但他一直坚信着有一天，他们将身着婚服，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走过红毯，相互结合。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琦琦，你……你在说什么啊？咱们……咱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今年年底前一定完婚吗？”

何琦掩面哭泣道：“对不起，但是我……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你总是忙案子的事情，天天加班，联系也联系不上，这些我都可以忍的，刚刚在市局门前说的，本来都是气话，但是刚刚……刚刚我们都差点死了啊！我看到那个司机了，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睛，但是眼里露着凶狠，他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张潇听了这句话，打断她道：“你说什么，你看到那个司机了？你看得清楚吗？能不能让联系画像师画出来？”

何琦气到发抖，说道：“张潇，到了这种时候，你竟然还在考虑这些吗？刚刚我们可是差点死在马路上！你能不能……能不能稍微分出一点关心给我？”

张潇一时有些说不出话，何琦沉默了片刻后，低声说道：“你还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吗？当时我第一年上大学，学校旁边有很多扒手，专门盯着我们这种刚刚离开家门的年轻人。我和朋友在下雨天出门，一只手打伞，一只手拿着奶茶，手机没处放，只能放在外套兜里，结果一个扒手跟了我半条街，趁我不备偷走了手机。当时是你，是你看到了，而且阻止了他。你当时也还是隔壁警校刚入学的新生，你追着他整整跑了一条街才抓住他，拿回了我的手机。当时我就觉得，你好帅，好有正义感，我当时感动极了，对你充满了憧憬和崇拜。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我才发现，那时的我不是被你保护的特殊存在，只是你嫉恶如仇的性格下被帮助保护的得利者。你的正义感和责任感真的很强，强到我在你心中的地位远远比不上你的工作。”

“琦琦，我……”

何琦用手背轻轻抹去了眼泪，继续说道：“其实这都没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习惯了，我也知道你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社会，都是为了对抗犯罪，维护正义。如果说，在你心中永远排在这些之后，就是作为一名警察家属要承担的，我可以接受。我也知道你的工作危险，我也以为我做好了每天为你的安全担忧的准备，只是……只是我没有想到，自己或是爸妈也会遇到危险。如果这次不是那个女孩子救了我们的话，我们现在都已经死了，可是谁能保证下次会不会有人救得了我？你受过训练，知道该怎么规避危险，但是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没有什么能力保护好自己，我只想普普通通地过日子……是我的错，是我太过轻率，一直以来没有正视这一切，以为感情能抹平一切，但是……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配不上你……我们分手吧……”

张潇张了张嘴，想说一些挽留的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自己没有办法拍胸脯向自己所爱的人保证，将来永远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他能做的，只有沉默地看着何琦将戒指摘下放在递给他。

何琦最后说道：“那个司机……我没看到他的脸。他戴着棒球帽和黑色的口罩，只露出了眼睛，看不出他的特征。抱歉，我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而张潇出神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一句话也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