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绥抑沉默着,望着况嘉一的嘴唇,从刚刚况嘉一叫他名字起,他就不与况嘉一对视了。
因为不想看况嘉一的眼睛,那里面的厌恶不好看。
谢绥抑的喉结滑动,罕见地觉得喉咙里很干涩,他好久都没有体会过这种发声困难的感觉了。
当初最想让他说话的人,现在让他别说了。
谢绥抑三年前开始帮方既成打理公司,做决策一向快速准确,几乎没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但现在,起码在这一分钟里,谢绥抑找不到办法来解决此刻的困境。
“对了。”况嘉一转身走的时候想起什么,对谢绥抑说:“停掉我酒吧的工作可以,不让我卖画也可以,能不能别派人监视我,我不是犯人。”
“我没有。”谢绥抑皱眉,“有人监视你?”
况嘉一也愣住,不自信地确认:“这些都不是你做的?”
“酒吧的工作是我,你不能再喝酒了。”谢绥抑垂眼,“我不知道你在卖画,也没有派人监视你,如果你需要解决这两件事,我帮你。”
“不用了。”况嘉一毫不留恋地转身,又被谢绥抑叫住。
“况嘉一。”
况嘉一回头。
“你今天来这,只是来接陈述的?”
“是。”
“好。”谢绥抑定定地望着他,他在等况嘉一接下来的话,放以前况嘉一肯定会继续问谢绥抑来这干什么,谢绥抑就可以顺势回答告诉他。
但况嘉一什么都没问。
他不再对谢绥抑的事感兴趣,也没再有想和谢绥抑继续聊天的欲望。
况嘉一转身走了。
重逢以来,谢绥抑看过况嘉一背影太多次,总是在看,总是看不到他回头。
“谢总,晚上六点的会议您别忘了,现在路上可能会有点堵,需要早点从诊所出发。”
“谢总?”
谢绥抑冷漠地切掉电话,把蓝牙耳机丢到副驾驶座,黑色的轿车疾行在高速上,导航显示还有三个小时到曼城,两公里后需进入匝道,并不断发出提醒——“您已超速,请降低车速。”
谢绥抑把导航声音也关了。
周任航不会对他撒谎,但周任航说的那些谢绥抑完全没印象,而又事关他和况嘉一。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既然他们没有错,那问题就出在谢绥抑身上。
他的记忆不对,要么是缺失了,要么是错了。
抵达方家别墅时已经九点,这次没人给林株通风报信,所以她没来迎接谢绥抑。
谢绥抑一脚踩下刹车,解开安全带往里走。
推门的声音惊动了门口打扫卫生的阿姨,她想朝里面喊,谢绥抑瞥过一个眼神,她噤声了。
“谢先生。”
谢绥抑经过她,往客厅那边走,林株正坐在沙发上,跟着旁边的阿彩学雕水果。
“小抑?!”林株惊喜地站起来,手里还拿着雕花刀,“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妈妈正在学水果雕花呢,妈妈手笨,雕坏了好几个……”
“你让人监视况嘉一?”
林株嘴角僵硬了一瞬,企图装傻。
“监视我还不够?还要监视别人?你有这闲情不如学着怎么多让方既成回家。”
林株脸色倏然发白,泪水浮现在眼眶,她颤声说:“你说什么啊,怎么可以这样说妈妈?”
阿彩意识到事情不对,默默把雕花刀收起来,打算退到一旁去打电话,路过谢绥抑时谢绥抑把她盘子里的刀拿了过来。
“谢绥抑!”林株大喊。
谢绥抑把刀锋向下,反压住自己右手手腕,银质的刀片陷进皮肤,血从缝隙里溢出来。
“你觉得你拿捏不了方既成,就可以拿捏住我了吗?”
谢绥抑知道林株的软肋在哪里,也知道林株这么对他的目的是什么。她想通过谢绥抑绑住和方既成的婚姻,还要施展她浮夸的母爱。
从小时候抛弃他开始,谢绥抑就应该要知道这爱已经变质了。
但偏偏林株生了他,又救了他。帮他疗伤,让他恢复声音,浮夸的母爱里也会流露出一丝真情。
所以谢绥抑明知道她的企图,这些年还是按照她所想一步一步做了。
但今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做错了。
“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为什么会受伤,况嘉一又做过什么?你能告诉我真相了吗?”谢绥抑右手在用力,血流速度加快,成滴地落下来。
“我本来就没价值,死了也没关系。但是我死了。”谢绥抑直视她:“你也没价值了。”
林株咬紧下唇一动不动。
谢绥抑勾唇,他的嘴巴开始流失颜色,神情却很轻松,“方既成最近经常和另一个女人出入宴会,那个女人跟你模样挺像,不过,她能怀孕,还能给方既成生一个儿子。”
“都是你爸干的!”
林株开了个口,后面的话倾泻而出,“都是谢坪那个混蛋的主意。”
“你爸当时答应我,只要我给他五十万,他就告诉我你在哪,让我带你走。”林株恨恨地说:“但他又跟那帮要债的勾结,从他们那套了二十万,把你卖出去当试验品。”
“那些人吸了D,又给你注射了药,况嘉一当时为了救你,打死了那个人。”
谢绥抑怔住,因失血而产生一阵一阵的眩晕,他抓住沙发后背,说:“他不会打死人。”
“是,人确实不是他打死的。”林株的眼睛因激动泛出红,“他是吸药吸死的,但你爸说只要把责任推给况嘉一,我就可以毫无阻碍地带你走,他们也可以全身而退。”
“他用钱把警局里里外外的人打点好,逼着你和另一个人签了指证书。”
谢绥抑脸上出现几秒的空白,问:“我签了?”
“你签了。”林株告诉他:“你当时意识不清醒,签完我就带你走了,因为你必须马上治疗。”
“那况嘉一呢?”
“他还在看守所里。”
谢绥抑低头,注视自己的手腕,血淹没了刀锋,手臂好像已经麻掉了。
神经连向心脏,整个胸腔都传来一种迟缓的钝痛。
初见之时,他以为况嘉一是抛下他的那个人,而事实上是谢绥抑亲手签了指证书,把况嘉一送进黑暗里。
尽管他不知情。
“还有吗?”谢绥抑沙哑地问。
“没有了,后面我没再去了解,但况嘉一妈妈有关系,她可以保况嘉一没事。”
“是吗?”谢绥抑自言自语,想到周任航说的‘剃了头’,‘进医院’,那又是什么意思?
“是真的,我还存了照片和视频,怕谢坪到时候反悔反咬我们。”林株安抚他,“你先处理伤口,妈妈去把照片和视频找出来给你看好吗?”
谢绥抑坐在沙发上,手被医生紧急处理包扎,林株从楼上下来,把找到的照片和视频递给他看。
第一段视频是事发现场,他看到况嘉一一个人站在墙边,警车的灯不断闪烁在他身上,白色的短T被风吹得扬起来,他好像在找什么,脸上是无尽的迷惘和困惑。
接下来就是照片,有谢绥抑,有那两个人,还有谢坪。
谢绥抑对他们都没兴趣,手指在手机上不断划过,最后一张里,终于在左边看到了况嘉一。
照片是隔着门缝拍的,况嘉一坐在椅子里,好像在垂眼看什么,谢绥抑的目光一直定格在他头上,他能看到光小范围地在况嘉一头皮上反射。
他的头发都被剃了。
谢绥抑指尖悬在屏幕上,轻轻颤动,他不敢隔着屏幕去碰况嘉一,照片里人还没有他的手指大,安静地坐在那,谢绥抑感觉自己的呼吸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在喉咙里。
照片不知道怎么突然放大,显示出桌面上况嘉一正垂眼看的东西。
是一张纸。
是谢绥抑签了名字,认证况嘉一是杀人凶手的纸。
医生说幸好,再深一点就到动脉了,他絮絮地交代注意事项,林株连连答应着。
谢绥抑在嘈杂的声音中起身,麻木地向外面走。
“你去哪?小抑。”林株拉住他,“医生说你今天要好好休息,今晚就在家里睡吧?”
谢绥抑甩开她的手。
“谢先生。”医生劝阻他,“您的身体并不支持您今晚再出门了。”
“你想去找他对不对?”林株急忙说,“明天吧,现在这么晚,他也要睡了。”
谢绥抑看了一眼表,快十二点了。
谢绥抑还是回到了房间,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手机一直被他握在手心,那段视频在屏幕里循环播放。
短短九秒的视频,况嘉一就站在那里,隔着薄薄的屏幕,一遍又一遍的张望。
那天还是况嘉一十七岁生日,他的脸还有着少年的稚嫩,眼里是找不到谢绥抑的焦急,和藏也藏不住的害怕。
谢绥抑想起他那天早上拿了摩托车钥匙出门,是要带况嘉一看日落的。
但谢绥抑没做到,不仅没做到,还给况嘉一带来了一场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就是谢绥抑送给况嘉一十七岁的礼物。
谢绥抑把头垂进掌心,握手机的手不断用力,还未合上的伤再度崩开,纱布慢慢浸染出血色。
十月末的天亮的很晚,六点半时天才有隐约亮起来的痕迹,谢绥抑抬起头,望着灰白色的天,拨出那个他等了一晚上才敢拨打的号码。
漫长的回音后响起一声干哑地喂。
况嘉一似乎在睡觉。
“我吵醒你了吗?”谢绥抑说。
那边又是好一阵沉默
“没有。”况嘉一揉了揉脖子,坐着睡太不舒服了。“你有什么事?”他问。
“当年发生的事情,你要听我解释吗?”
如果不是况嘉一那边持续有吵闹声传来,谢绥抑以为他把电话挂了。
“女士们,先生们,列车前方到站是远溪站,请需要下车的旅客们提前收拾好行李……”
“你回远溪了?”谢绥抑听到电话里广播声。
“嗯。”况嘉一站起来让里面的人出去,他看到周任航朝这边走过来了。
“今天还回来吗?”谢绥抑问。
“不知道,等我回来再说吧。”况嘉一在周任航到他面前前挂了电话。
“你那边有事啊?”周任航问。
况嘉一摇头,这次主要是和周任航一起送陈述回来,况嘉一没带行李,就背了个包。
他拿上背包跟周任航往卧铺那边走,买票买的匆忙,只买到了一张卧铺,让陈述睡了。
“我脖子感觉要断了。”周任航晃自己的脑袋,没听到况嘉一搭话,往旁边瞄了一眼。
况嘉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咋了你,没睡好啊?”
况嘉一敷衍地应了声。
“那等会上我家睡会去。”
“先送陈述回去吧。”况嘉一说。
从火车站到陈述家还得坐三个小时大巴,况嘉一本来想在大巴车上睡会,闭上眼脑子里就浮现谢绥抑那句 ‘你想听我解释吗’。
可能是他声音压得太低,况嘉一觉得他听起来好像很难过。
到陈述家后跟他们家里人交谈了好久,他妈妈硬留况嘉一和周任航吃午饭,吃完饭又陪陈述坐了会,三个人对着高中的班级照聊天。
最后是陈述送他们上车的,他站在路牌下,穿着出门前他妈妈塞给他的旧外套,被风吹得眯起眼睛,挥手和周任航况嘉一告别。
“我还是不放心。”再回到远溪市内已经快五点了,周任航从车上下来,对况嘉一说:“我过两天再去看看他吧。”
“嗯。”
“你是回我家吃晚饭,还是去外面请我吃晚饭?”
况嘉一双手插兜里,问:“能不吃吗?”
中午陈述妈妈做的红烧狮子头,一人给他们夹了两个,况嘉一感觉那丸子现在还在他胃里顶着。
“那你去哪?”
“回临江吧。”况嘉一刚刚看了票,晚上还有一趟车。
“我送你。”
“你歇着。”况嘉一说:“我去家里拿点东西就走,等我妈好了,回来请你随便吃。”
“大闸蟹?”
况嘉一笑了笑,“帝王蟹,大和虾,黑金鲍,大黄鱼。”
“行。”周任航乐呵呵地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