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无边无际,唯有一缕神志清明。
睢无极头痛欲裂,他的魂魄脱离本体百年,当下正在极痛苦地融合。
远远传来不停歇的诵经声,伴随阵阵法器合奏的音乐,忽然一个洪钟大吕般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睢无极,汝既已归来,为何不速速起身,同众人会面?”
他唯一仅存的神志猛然颤动,前世今生无数画面如满天飞舞的花瓣,在他眼前施然飘落——拜师第一修士,寻仙问道,坐看满山摇曳的白梅;接手玄清山掌门,教导师妹师弟,登上蓬莱金顶,敬仰天地繁华……
然后呢?
来不及再多看几眼过往,那庄重严肃的声音再次在他响起:“睢无极,你前尘罪业未消,速速起身!”
罪业……对,然后是师尊一朝沦为千古罪人,魂飞魄散;同门皆被连累,正明局翻遍玄清山,不知道从哪找出莫须有的证据,让他替师受罚,生生将他的魂魄与身躯剥离,入俗世以凡人之躯历经磨难。
如今他已承受三生三世凡人之苦,是该回归修真界了。
漫长回忆的尽头,无数故人的眉眼在他眼前浮沉,或喜或悲,交织成几百年光怪陆离的岁月。
他在朦胧之中忍不住向他们伸出手,无尽的留念淹没了他,那缕神志似被这巨大的情感波动吸引,竟轻轻缠到他的指尖上。
他微微一笑,泪水一滴滴掉落,体内真气开始缓缓流转,神志彻底清醒,分离一百八十年的魂魄与身躯终于严丝合缝地贴合——
……
昆仑山巅,坠星台上。
黑夜沉沉,无数星子点缀于夜幕之上,银河欲转,诸天玄妙隐于其间,此时正静静凝望着下首的坠星台。
正圆形的黑色祭坛正中放置着一具千年玄冰棺,到场的所有修士皆目不转睛盯着棺内躺着的人。
那是个如明月一般皎洁的美人,紧紧闭着双眸,似是陷入了长久的沉睡。
“睢无极,速速醒来——”
如同洪钟鸣响的声音贯彻天地,正在一声声催促棺中的人醒来。这声音来自一位被修士众星捧月的老人,他悬在天幕正东方,鹤发鸡皮,神色极严肃,身着金色道袍,手持一卷流光溢彩的书简,正居高临下俯瞰着坠星台。他身边的修士成百上千,或捧着经卷、或怀抱乐器、或持法器严阵以待,场面肃穆压抑。
过了不久,棺中美人眼皮一动,尔后睫毛微颤,一双美目缓缓睁开,清亮的眸子中带着一丝茫然。
老人见棺中人已醒,冷哼一声,从天幕向祭坛上直直坠下。触碰地面的一瞬间,压迫感极强的气波自老人脚底迸发,祭坛四周的修士承受不住,直接被气波震到跪下。
而此时美人已经从棺中起身,那气波只是轻轻吹起他雪白的长发,他站得笔直,神色无喜无悲,礼仪得体向老人作揖道:“睢某久别诸君,思及往事,一时沉浸过深,有些痴了,还望正明公体谅。”
说完,似是嫌拖地的长发麻烦,美人指尖凝出剑气,将多余的长发割断。雪白的发丝纷纷断裂,落在漆黑如夜的地砖上,那地砖闪过几缕流动的金色,竟将发丝通通吞噬了。
美人未多看发丝一眼,仍是一副超脱世外的模样,他整理自己的衣冠,山风吹来,白衣猎猎,似要乘风归去。
“睢无极,一百八十年前,汝师莫不悔犯下‘窃天之罪’,而你藏匿半妖、包庇罪人,被罚受生魂剥离躯体之苦,转世凡人承受三生三世的孤独,现已受罚归来。”被称作正明公的老人眯起眼睛,轻抚胡须道,“如今众道门齐聚坠星台,决定你的去留,你有何想说的吗?”
“睢某仍想知道当年师尊到底窃取了何物。”睢无极拱手回道,他的声音清雅干净,说出话却让正明公脸色一变。
正明公那张枯木一般扭曲的老脸浮出冷笑,一甩拂尘道:“莫不悔窃取的乃天道机密,她为天下道门表率,却做出此等损害天地命脉之事!事到如今,睢无极,你还要替她狡辩?”
“睢某不敢,睢某只是想要一个真相。”睢无极不卑不亢。
“真相?求得真相之前先保住你自己的性命罢。”正明公拉着老脸,眼皮一掀,冷冰冰问道:“你转世之前,老夫让你在三生三世之中寻找‘天地人’三题的答案,你可有了?”
睢无极:“我若寻得这三题的答案,能否知晓当年的真相?”
“解此三题是你的惩罚之一,你理应做的。至于真相……早已盖棺定论的事,老夫口中吐出的话即为真相。”正明公居高临下道。
昆仑山巅寒冷,山风猛烈,祭坛下方坐满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一言不发,目光紧紧看着台上临风而立的睢无极,似乎期盼着他说出些有趣的答案。
“睢某不才,转世为凡人未能保留记忆,只能依靠本我行事。若我记忆未出差错,‘天、地、人’三题即为如何解决天灾、地灾以及人祸,其中涉及众多事件,还望诸君且听我慢慢道来。”睢无极轻叹一声,转身向台下众人拱手说道。他目光沿着人群一扫,在各色道袍中,却唯独没看见属于玄清山的藏青色。
“说罢。”正明公催促道。
于是睢无极背手而立,半垂眼眸,陷入前三世波澜壮阔、风起云涌的回忆中——
“第一世,睢某转世为一世家公子,辅佐大雍天子平定人间百年战乱,睢某建议天子广建书院、教化百姓,设立清明的官制,劝天子约束自身……如今大雍已有百年的安定繁华,此为解决人祸的答案。”
下首的一众修士听闻此言,立马一扫沉默的姿态,个个神色惊诧,互相交头接耳。正明公见台下嘈杂,重咳一声,片刻后坠星台归于宁静,只有睢无极如清泉般动听的声音在潺潺流淌。
“第二世,睢某无名无姓,生于荒野,一生走遍天涯丈量天地,疏通河道挖掘水渠,存储足够粮食抵御灾难,勉强缓解多年洪灾……此为睢某解决地灾的方法。”
“第三世,睢某是个赤脚大夫,正逢天降怪疫,人间为此而死的人不计其数,我以身试药,深入疫区……可惜这一世早亡,未能寻找到解决天灾的良方。”
战火、饥饿、瘟疫……睢无极行走人间百年,天灾人祸不断,能改变的尽力改变,能救的全力去救。只是……苍天视万物如刍狗,人性又难以揣测,也许此刻尚能解决,彼时又是灾祸重现。
说到最后,睢无极只余一声长叹。
“老夫以为莫不悔当年纵横天下,而你是她最得意的弟子,不曾想连这三题正确答案的边都摸不着……”在一片寂静中,正明公悠悠开口道,他老脸挤出高傲的笑容,几乎是在嘲讽。
“世间灾祸复杂难解,睢某愚钝,还望正明公指点迷津。”睢无极倒也不气馁,恭恭敬敬地向老人请教道。
正明公:“你所经历的不过是小打小闹,虽也算是天灾人祸,离我心中的答案仍有很长的路。我要你解开何为天、何为地、何为人……你可清楚了?”
睢无极看向这个毁了他前半生的老人,他的眼睛里既无怨恨、更无恼火,只是含着淡淡的悲哀。他轻声道:“谢正明公赐教。”
顿了片刻,睢无极又问道:“敢问正明公睢某的师弟妹现在身处何方?”
“你未能解开此三题,自然要重入轮回,你师弟妹如何,已与你无关了。”正明公冷冷道。
这句话一出,不仅睢无极蹙眉疑惑,连台下一众修士都坐不住了,他们中有人直接站起,抱拳喊道:“正明公,当年的判决似乎只有轮回三世这一条,方才的判决……似乎不妥罢?”
睢无极循声望去,冲那位修士投以感激的目光,他认出那是昆仑山派的掌门,曾经两人不过点头之交。
“解开三题明明白白写在判天书上,睢无极未能解开,为何不继续受罚?”正明公吊着一双三白眼,漠然回复这些修士的异议。
当年莫不悔一案,哪怕早已盖棺定论,仍有不少修士同情她及其徒弟的遭遇。再说正明局把持修真界多年,众人受到的限制愈发加多,对正明局的怨气酝酿已久,近年来修士与正明局产生冲突的事件也随之增多。
况且……睢无极本就是无辜被牵连,剥夺掌门位又受种种惩罚,百年前他们迫于局势袖手旁观,百年后实在不能再放任正明局独占话语权。
“既然正明公提起判天书,不如就请展示判天书与诸君评定,判天书上确定的惩罚,睢某自然心甘情愿承担。”睢无极淡淡道。
祭坛下众说纷纭,甚至有年轻的修士欲冲上祭坛同正明局理论,而大能们仍然稳坐蒲团,不动如山观望着局面。
“判天书并未在老夫手上。”正明公嗤笑着说道。
睢无极坚持道:“睢某只认判天书,还望正明公成全。”
“大胆……汝为罪人,怎敢如此顶撞老夫!跪下!”这彻底惹恼了正明公,脾气又硬又差的老头狠狠甩动拂尘,凝聚真气向睢无极猛然压去!
化神期修士的威压如山如海,仿若有千钧之重压在睢无极的头顶,逼迫他下跪。他魂魄方才归体不久,真元又损失大半,纵使运转全身真气抵抗,也不由得膝盖一软,几欲跪下。
凭着本能,睢无极的手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
“无愧”不见了。
也是,正明局怎么可能让剑修和自己的本命剑绑在一起?
本命剑即为剑修的半个真元、半条命,何况睢无极曾经是天下第一的天才剑修,仅差一丝就能突破剑域、迈入剑魄境界,和正明公的地位平起平坐。可惜命运弄人,如今的睢无极真元残破、魂魄不稳,面对元婴期修士尚且吃力,更不论正明公这种化神大能。
但睢无极依然不屈不挠地站着,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柔美的脸上渗出细汗,他眼前发黑,已然要坚持不住……
就在此时,台下众修士哗然,一柄长剑从远处飞来,剑身如一泓碧水,生生斩断台上两人之间暗中涌动的气流。
睢无极心思转动,他嗅到了“无愧”的气息!于是他当机立断,忍着剧痛强行突破正明公的压制,转手接住空中飞来的长剑。
长剑被他握住的一瞬间,沉沉夜幕的东方似有万丈霞光,而睢无极的真元此刻终于完整。
果真是“无愧”。
那如春水般澄澈的剑身上刻“无愧”二字,映出睢无极天下无双的容颜。剑柄上仍然缠着红色的流苏,还有一块多年未曾摘下过的木牌挂坠,雕成了狸奴的形状,风格和通体杀气的神剑格格不入。睢无极目光温柔,像在看待自己久别多年的友人,正所谓故剑情深。
但随之,他心中疑虑窦升——“无愧”竟然不在正明局手上?那是谁拿走了?
“睢无极,你方才不是问老夫你的师弟妹在何方吗?”正明公像是看到什么惊天大笑话似的,老脸上绽出一朵极惊悚的笑脸,他干净利落地收回拂尘,语气尖锐喊道,“你小师弟正好来了……且看看他变成什么样了罢!”
睢无极心中一紧,他嗅到了魔修的气息,一股糟糕的预感爬上心头。
“天下道门表率的玄清山居然出了个大魔头……睢无极,看看罢,看看你心心念念的孽畜……”
正明公话音刚落,一道浓郁的魔气骤然在坠星台上炸开,那魔气中夹杂无数或哭或笑的人脸,丝丝红线不详地在魔气中蠕动,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笼罩了整个坠星台。
台下的修士纷纷拿出武器严阵以待,几位大能不悦地皱起眉头,互相谈论着台上混乱的场面。
睢无极转身,只见魔气被山风吹散,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影显露了出来。
“孽畜?李老头你这么多年也就只会骂这一句了。”那男子声音低沉磁性,不屑冷笑道。
而睢无极却再次蹙起眉头,听见这个声音后,他被万丈红尘折磨过的心突然空了一块。
他愣愣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目光掠过那人英俊阴沉的面容,声线竟有些颤抖,他几乎是不可思议道——
“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