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无极看到男人的那瞬间,可以说是心神巨震。
他有四个师弟妹,男人排名最小,名叫岑夜明。岑夜明七岁那年,家人惨死于魔修的掌下,他被睢无极抱回玄清山,亲自教导长大。
“夜明,你为何会变成这样……”睢无极有些茫然,他记忆中的小师弟腼腆、亲人,虽然孤僻了些,却也从未……露出过这样阴冷狂傲的表情。
“睢无极,你一走就是一百八十年,三界的格局可是大有改变。”正明公不怀好意的声音在睢无极的背后响起,阴森森地钻入睢无极的耳朵,“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魔修近百年风头无双的蚀魂君——人魔七子之一的岑夜明。你看看,是不是和你记忆中的小师弟长得一模一样?”
“李庵,闭上你的臭嘴,我来给我师兄送剑,关你什么事。”岑夜明从腰侧抽出剑鞘,向一动不动的睢无极扔去,尔后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白了一眼正明公。
睢无极下意识接住剑鞘,将剑归鞘。他的心脏隐隐作痛,体内真气紊乱,方才硬抗李庵威压的后作用开始显现,竟让他喉间泛起腥甜。就算如此难受,他也最多皱了一下眉,表情依然平静,他轻声问道:“夜明,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岑夜明却只是深深望了他一眼,转头继续和李庵对峙,薄唇冷冷吐出大逆不道的话语:“哦,并非和你无关,除了送剑,我还是来杀你的。”
此话一出,李庵脸色剧变,台下一直观望的某位大能起身,严厉喝道:“岑夜明,你可知自己在说何等胡话吗?”
“胡话?李庵害我师门,杀我同袍,这是我和他的恩怨,与旁人何干?”岑夜明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那位大能,语气阴森地回道。
李庵哈哈大笑,不可置信道:“你师尊犯下滔天大罪,你同袍皆为魔修,我为何不杀?”
“至于你,今日居然亲自送上门来,那我不得不当着你师兄的面将你伏诛!”李庵怒极反笑,磅礴的威压猛然压下。
然而这威压未能降下,睢无极以自身真气对冲,提高声调对岑夜明严肃道:“夜明,我方才问你的话,你尚且未作回答——你为何会变成魔修?”
岑夜明沉默片刻,面对睢无极,他身上嚣张到不可一世的魔气竟收敛了些许,目光沉沉地望着白衣白发的剑修,像是望穿了这一百八十年。他道:“师尊身死,与师兄师姐离散,被人追杀,为求活路自愿入魔。”
“……这些年,你辛苦了。”睢无极心中大恸,千言万语,却只能汇出如此苍白的一句话。
“得再见一面师兄,我已了无遗憾。待我杀掉李庵老儿,就带师兄远走高飞。”岑夜明听见师兄的关心,冷傲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狂热,嘴里的话也愈发疯狂。
“睢无极,你可听见了?”李庵被多番挑衅,皱皮老脸早就扭成一团,他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睢无极,咬牙切齿道:“这孽畜要带你走!你若走了,不论你轮回多少次,一切罪过皆不可赦免……”
“正明公,且让我与师弟好生交谈一番。”李庵实在聒噪,睢无极只好委婉请求这老头闭嘴。
李庵哼哼几声,掀了掀眼皮,居然真的闭上了嘴。
反正台下还有大能镇场,他料定两人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在李庵不远处,睢无极目光温柔,细细描摹师弟陌生又熟悉的面孔,片刻后轻声叹道:“夜明,我不能和你走。”
“为何?师兄,世上并非只有正道这一条路,三界广阔,我们自有容身之处。”岑夜明诚恳地看着他,语气由热烈转为冰冷,“况且,玄清山已将我们一脉除名。师兄,我们回不去了。”
李庵嗤笑一声,算是印证他们这一脉确实已被除名。
“但我也不能和你走。”睢无极无奈道,“夜明,人各有路,恕我无法和你同路。”
“师兄,你要杀我么?”岑夜明眨眨眼,竟流露出一丝怪异的孩子气,“我知道,你一定也认为仙魔殊途,正道降妖除魔天经地义,对吗?”
“我不会杀你。”睢无极却摇摇头,一字一句坚定说道。
岑夜明愣住了,而一旁的李庵暴跳如雷,就差指着睢无极的鼻子大叫道:“睢无极,你也想大逆不道吗?!”
睢无极对老头的暴怒视而不见,他垂着眼眸,自顾自说道:“我从不认为仙魔殊途、人妖有别,我只信犯什么错、受什么罚。夜明,你是否祸害人间,我会亲自观察监督……我不会让你死的。”
“睢无极!”李庵怒发冲冠,老脸上青筋暴起,紧握拂尘似乎随时准备抽人。
台下的一众修士也觉这话惊世骇俗,交头接耳激烈谈论;而那几位大能,脸上的表情均晦暗不定。
岑夜明却回过了神,他神色复杂看着自家师兄,最后咧嘴苦笑道:“师兄,你会后悔的。”
“不,因为我也不会允许你杀人。”睢无极轻轻闭上眼睛,尔后立刻睁开看向李庵,“判天书还未现世,我的去留还未决定。正明公,先解决当下最要紧的事,如何?”
“诛杀岑夜明后,我自会奉上判天书。”李庵暴怒之后,反而奇异地冷静下来,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语气极为平淡。
睢无极皱眉:“这不是一码事。”
李庵冷哼:“你教出这样重逆无道的师弟,难道不是你的罪过吗?”
睢无极语气越发冰冷:“先了结判天书上的罪业,尔后再论其他。”
见两人僵持不下,岑夜明哂笑一声,散漫说道:“师兄,解决此事很简单,杀了我或杀了这老头——”
“够了。”睢无极罕见的有些生气。他方才醒来没多久,胡搅蛮缠的正明局、堕落成魔的小师弟、态度暧昧的修真界……一团乱麻朝他劈头盖脸袭来,饶是他脾性再好,也禁不住烦躁。
岑夜明乖乖闭上了嘴,他眼神中暗含狂热,师兄的身影占据了他的眼眸,于是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睢无极,你不杀你师弟,老夫来杀!”李庵一挑眉,以声波为武器,“杀”字落下时,坠星台上悬挂的铃铛纷纷共振鸣响。
这声音对魔修来说无疑是致命的,岑夜明却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表情,他右掌忽然攥握成拳,魔气瞬间爆开,竟是生生止住了铃声。
“你魔胎已成……日后必为大患。”李庵神色阴晴不定,抬掌便要击飞岑夜明!
岑夜明无谓一笑,汇聚魔气便要接下此掌。而一旁的睢无极脸色微变,正欲拔/出“无愧”,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且慢!唉,真是对不住诸君,今日此等大事我却迟到了……”一个紫袍道人絮絮叨叨说着话,手捧一方长形缠枝金银盒,愁眉苦脸地御剑飞上坠星台。
紫袍道人的脸比苦瓜还苦,他冲众人一抱拳,唉声叹气道:“听闻睢贤弟需要判天书,我马不停蹄就赶过来了,哎哟!还好赶上了!不要总是打打杀杀的,和气致祥嘛……”
这人话实在太多,李庵脸色黑得像块被烧焦的木炭,一字一句愤怒道:“张灵之,你来做什么?”
“正明局一百多年前把判天书放在我们蓬莱山,这不睢贤弟需要吗?我就送过来了。”紫袍道人笑道,他笑起来也显得命很苦。
应付完李庵,道人又对着睢无极作揖道:“两百年前的蓬莱宴,睢贤弟在蓬莱金顶舞剑时的英姿我毕生难忘啊!多年不见,不曾想睢贤弟姿容更胜,实乃修真界的表率……”
睢无极有些不自在,紧张的气氛被道人一打断,反而使场面滑稽了起来,他只能轻轻颔首道:“张公,好久不见。”
他心里充满疑虑,这位一脸苦相的道人乃蓬莱山现任掌门,一直被人嘲为“墙头草”,对待正明局的态度相当摇摆,今日居然主动出来,替睢无极说话了。
道人对着他又是叽里呱啦一通赞美,连岑夜明都不放过,直夸此魔修境界超脱,将来必成天下第一大魔头。谁料他越说,李庵的脸色越差,那黑脸几乎要滴下墨水。
“魔修在此!汝等不先除魔,在这拉拉扯扯什么?简直有辱正道脸面!张灵之,你不想让蓬莱山也受牵连就滚一边去!”李庵暴怒,将昆仑山巅千年的长风凝于右手两指间,尔后以千钧气势向岑夜明点去。
岑夜明当机立断推开身旁的师兄,竟要上前与这滔天狂风硬来。
漆黑如夜的魔气瞬间内飞速蔓延,无数诡异的红线汇聚成一张张扭曲的人脸,血腥味铺天盖地,似有千万人的哭喊在这天地间回荡。
台下众人脸色骤变,坐看纷争的大能再也坐不住,起身就要飞入战局。而那位紫袍道人,则鸡贼地躲到坠星台通天的石柱后面,连个衣角都不露。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亮的剑光划破沉沉黑夜,狂风和魔气皆被剑光吸收,剑修的领域飞速扩大,将整个坠星台都温柔地抱入怀中。同一时刻,遥远东方亮出一线天光,尔后霞光从地平线上舒展开来,照得昆仑山上万年的白雪泛出温暖的浅粉色。
初生的红日如同群山中的一滴心头血,白发白衣的剑修悬在正中,近乎悲悯地望着众人,手中的“无愧”发出微弱的剑鸣声。
“够了。”
他声音微哑,一滴泪还未流下,就已被山风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