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秦朗和陆晨分手的消息不胫而走,倒不是Paul从中散播,他顺利地入职壁炉部,各项工作一一上手,忙得找不着东南西北。但是,公司总有那么几个先知先觉的人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起先是小范围猜测,后面愈演愈烈,直到某一天人事部申请的十辆商务车盛秦朗没有批,被驳回了,破天荒头一次,大家才真得相信了,小盛总和陆经理分手了。
并且,小盛总心情很不好,更并且,小盛总一反常态,差人不仅仅只是将杂货部杂货间甚至还有车间里七七八八的旧电脑,旧文件一一搬到十楼。于是乎,大家上十楼找小盛总汇报、签字的时候,发现他在组装一台台破电脑,严重过时的双核处理器搭配2G内存,除了回收的时候可能有一点点价值,卖个几十或者百八十块的,占用十楼办公室的几平方地那都是它们的“高光”以及“不配”。另外,一箱箱泛黄发皱散着奇异味道的旧纸张,与窗外空中花园的清新香气互相抵抗,东施与西施。
当老板不开心,员工自然不能表现得太开心;当老板不太“稳定”,员工自然不能变现得过于稳定。于是,各个部门申请的纸巾,文具,电器,设备等物件统统都被主管擅自降了一个等级才上报审批,大家战战兢兢唯恐触了逆鳞。
陆晨照旧上班,精神抖擞。失恋,可以,失业,那不可能。工作照做,工资照领,五年来在工位上流的每一滴汗水都算数,都要化作实际报酬落入银行卡膨胀、翻倍,劳有所获,心安理得,陆晨睡觉前看看银行卡账户的余额,那晚都会有个好梦。她最近看中了一套房,位置算不得市中心,不在市中心有不在市中心的好,节假日可以免了成千上百的游客叨扰,这是一套靠近新城的江景房,一百四十四平方,只等年底拿了提成到时紧一紧凑一凑。
但是分手,但是旁人,终归是影响到了陆晨,她敏感地察觉到公司内部部分人看她的眼神又有了变化,有的同情,有的庆幸,有的嘲笑,好像他们早就猜测会是这个结果。职场环境,你如果只能加两个字,那就是现实。你是谁,决定了一部分人怎么看你,你是谁的谁,照样会决定一部分人怎么看你。自然,你不是谁的谁了,那一部分原先怎么看你的人,现在就跟着发生了转变。墙头草,变色龙,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总是饿不死的。
职场向来如此,得罪谁也不会得罪老板的亲信,但有朝一日,你什么都不是了,雾里看花雾会散,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陆晨自嘲地想。这份感慨,陆晨认为,盛秦朗应该比自己深刻。从前,他只是杂货部的经理,没有存在感的存在,别人开口就是“秦朗你小子”。现在,他是居安的总经理,让人没有办法忽略的存在,别人开口就是毕恭毕敬一句“盛总”。
分手不靠思绪,还得有行动,陆晨退还了戒指,退还了首饰盒,还退还了床单,追求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的效果。只是职场恋情的弊端无所遁形,每周一的高层例会,两人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当大家严谨地交流汇报工作时,偶尔,陆晨会走神,盛秦朗今天穿的衬衫之前好像没有见过,他可真是全公司第一个早秋就穿上长袖衬衫的人,蓝白条纹那件过于商业,白色那件过于寡淡,灰色那件过于老成……陆晨也想不通,她从来没有把这么多心思放在研究盛秦朗的衣着打扮上,哪怕感情好的时候也不曾,如今分手了,反倒心念念起来,真是怪事。听说他今天又把车间的某台旧电脑搬上去了,听说他让财务整合十多年前所有相框订单的汇款记录,今日财务部的人看她颇有微词,还是一个实习生,估计老会计觉得这个工作繁琐又不重要,就指派了实习生去做,实习生看她那眼神,别提有多哀怨。陆晨只能内心腹诽,熬吧,熬过工作初期的乏味与无聊,居安的薪资还是香的。这也是为什么,即使失恋,绝不失业。
情场失意,工作该得意了吧?很可惜,并没有。陆晨最近加班比较多,她在攻克欧洲一位中等规模的零售商,一百多家店遍布于Y国和A国,新产品胡桃木柜子已经打样改样周旋半年了,只等拿下之后业绩上一些。年初损失的一位欧洲巨鳄,让柜子部上半年的业绩下滑不少,眼下这个零售商不得不说是块硬骨头,他的英语口音非常重,叽里呱啦让人怀疑他说的是不是英语,语言粗鲁,性格粗暴,长相突兀,像欧美漫本里拿着煤油灯有着大鼻子尖脑袋的反派形象,尖酸刻薄真是他最轻的一个缺点了,常常陆晨一个对话没有立刻衔接就被迎来三句脏话问候。
陆晨不停地调整策略,告诉自己冷静,越冷越不静,客户的每个要求都是陆晨往后退缩的底线,越踩越远,敲定好的图纸打样出来又觉得效果不匹配,改把手,改颜色,改结构,改桌腿,改尺寸……拆装改好觉得CHEAP要改整装,整装之后觉得立方占比太大改回拆装,从上至下经历过这个客户的每个环节上的人,无论是设计部,打样室,采购部,全部疲惫不堪,陆晨本人更是被磨得苟延残喘,奄奄一息。Alan最近几次看到陆晨都要抱怨这个客户的设计图让他头秃,他得申请工伤报销一部分回来。可是,怎么能得罪客户,如果样品敲定,一百多家店,一家店摆个三十套,首个订单也能卖三千多套,返单叠返单,蜜糖在后头,只能先苦一苦,生活么,甜苦参半,陆晨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周一,陆晨顶着巨大的黑眼圈再一次参加会议。这个周末,本该养精蓄锐,周五就要去S市参展,难得的闲暇,可是这位客户又是折磨了她整整两天,告诉她,原本敲定好的胡桃木系列家居走复古风,还要打样一套白色走现代风,打样一套香槟金走轻奢风,三套一起带到展会,他现场敲定最适合的一套用于明年春夏销售。离参展时间还有五天,又要打样,寄样,还是整整两大套柜子。周一一大早,陆晨就跑去打样室下发打样需求,只能给到样品室三天时间,多一天都不行。打样室的人明显不耐烦了,他们表示不可能做出来的,油漆都不够时间干透。陆晨懂,不是因为她不是盛秦朗的女朋友而不耐烦,是因为这个客户的要求已经将打样室每一个人的每一根神经都折磨得百爪挠心,他们已经处于黑化的临界点了。陆晨本想用陆经理的气势压制一下,最后还是软绵绵地讨饶,一大早又是买咖啡,又是买烟酒,放到打样室主任那,好说歹说,三天可以做出样品。
等陆晨忙完这一切参加周会的时候,已经九点十五了,盛秦朗打了三个电话过来,她没有接到,一路奔到九楼会议室,坐到了Paul旁边。通常,Paul旁边的位置都是Grace,但是最近几次,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感情也出了问题,Paul旁边的位置始终空着。Grace虽然是灯具部副经理,比着这些正经理要差一级,但是Paul旁边Grace没坐,其他人也很默契地没有坐。陆晨作为迟到了十五分钟的后来者,只能硬着头皮坐了过去,她实在是不想再做出什么拉动椅子引得吱吱呀呀的声音来找一些存在感,就像上学迟到的孩子,她只想进个后门,悄无声息,她肯定是不希望进个前门,万众瞩目,还要喊声“到”。
“怎么迟到了?”坐中间的那个人开了口,“车子坏了?”
这是非逼着我喊声“到”?
“样品室有点事。”陆晨摊开笔记本,小声地回复了一句,心里祈祷话题快过,赶紧开会。
“所有的人等了你十五分钟。”斥责的女声响起。
陆晨不用抬头不用寻找声源也知道是Grace,她决定不理会,工作的问题,感情的问题,全世界职场上成年人最复杂的两个问题,她能不蹚浑水就不蹚了,能少点争辩就少点麻烦。
“怎么没有接电话?”中间那位又问。
"在赶路,静音了。"他可真是不依不饶,陆晨心想。
“柜子部上半年同期订单可是没有增长,你有什么事情那么忙?”
又是Grace!她是拙劣、愚笨的提壶人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晨想发作,没曾想Paul倒是开口解了围,“我们开始会议吧,十一点左右我这边有个客户访厂。”
盛秦朗点了点头,例会开始了。Grace挑起的话题被掐断,陆晨明显地感受到斜对方伶俐的眼神,不知道是冲自己,还是冲Paul。
周五就是九月的S市家具展,部门经理或主管依次上前用幻灯片演示了这次展会的重点设计和展馆样品陈列效果图,陆晨的思绪飘渺不定。他今天穿了西装,还打了领带,他不热么?杭城的九月可是猛烈的秋老虎,他不热倒是一件好事,十楼办公楼面积那么大,中央空调开着应该很费电,环保节能对于企业家的形象也是加分的。难道一会他也要会见壁炉部的客户?壁炉部又有哪个大佬要下单?盛霖不在,Julia也不怎么过来,壁炉部的消息也接触不到了。为什么壁炉部生意这么好?为什么我部门业绩不增长,怎么全跑壁炉部去了?这就是此消彼长么?难道不应该百花齐放么?
“哎……”思及此,陆晨重重地叹了口气,哀怨的声音穿透了整个会议室。
“你是对我们的新品有什么意见么?”
又是Grace!
但这不怪她,因为陆晨的这声叹气正好接在Grace介绍完周五要参展的几款灯具新品之后,陆晨望着前面的幻灯片定格在了最后一页“谢谢观赏”上,又面对大家投来的探究的目光,她很平静地说道:“没有意见,新品挺好的。”
Grace不依不饶,这声叹气正是实打实地打自己的脸,她微微发怒,质疑道:“你这叹气可不像没有意见,如果你有意见,你可以指出来,还有几天时间,你提得好,我们也来得及改进。”然后她将头一转,寻求支持,微笑问道:“盛总,你说是不是?”
你的气场已经够强了,不用寻求盛秦朗的搭腔,陆晨暗暗思忖。
盛秦朗看着陆晨,眼里也是困惑的光。这声叹气,衔接得太应景太及时了,很难说,这不是对灯具部的新品有意见。
也不是不能提意见,这几年浸在家居装饰这一块,审美还是有的,陆晨不客气地指出,“就是觉得你们灯罩黑白灰太传统了,我看国外专业销售灯具的批发商,他网站上陈列的灯罩有奶白,亚麻,亮光,皮革还有复古风,衬得台灯整体都上了一个档次。而我们工厂的灯具,全靠灯身底座的设计在衬托,灯罩好几年没有变过了,也该改进改进了。”灯身我不够专业,灯罩我还是可以的,陆晨给自己打气。
“确实。”盛秦朗赞同。
“没错。”Paul认可。
两人突然的异口同声,倒让陆晨有些不好意思,她知道灯座设计好,台灯卖的俏,灯罩锦上添花,无伤大雅。
"你怎么看,Paul,你在灯具部有五年的经验。"中间那位问。
Paul不紧不慢地回答:“我认为新品灯身设计亮点很多,如果改进一下灯罩的布料或者颜色,再搭配灯泡暖光或者冷光的效果,确实会让整灯呈现多样化的风格。以往,我们的灯具偏现代化,受到欧美客户的喜欢,如果想要进入更多的市场,像中东,南美等国家,让台灯的风格具有民族、复古、华丽等特点,在灯罩上做一个改良和突破,确实会有相得益彰的效果。”
陆晨感激地看了一眼Paul,果然,只要是千里马,总会有伯乐。这一步跨部门升迁,没有选错人,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盛秦朗欣赏地看了一眼Paul,他看问题比想象中全面,这几周的过渡工作转换得也很不错。
Paul笑了笑,说:“两位不要这么看着我。”
陆晨往左侧看了一眼盛秦朗,发现他也在看自己,是在看自己,还是看Paul?陆晨绝不缩回目光,也这么直盯盯地看着盛秦朗,她要用眼神逼退这诡异的磁场。陆晨的目光原先带着不确定,可过了几秒她发现盛秦朗还是看着自己,如果刚才是在看Paul,那么现在绝对是在盯着自己,她不露怯,不后退,也照旧镇定地与盛秦朗对视,谁怕谁。可是越是这样对视,她发现盛秦朗的眼神中既没有吓唬她的意味,也没有指责她的意思,眼神很柔和,很平静,没有波澜,大大方方地打量?对视?平视?不是老师对学生,不像上级对下级,没有压迫感,没有凌人,也不盛气。
陆晨原先决定盛秦朗不缩回视线,她绝不后退,可是这道目光越是温和,她就越没底气,她突然不明白了,不懂,越是简单,反倒越复杂了。陆晨决定自己退一步,她收回视线,低下了头,望着面前笔记本空白的那一页,她听到旁边Paul轻轻地笑出声。接着,她感知到,从左边中间的那道视线,也消失了,感知到的瞬间,陆晨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等回过神来,陆晨才后知后觉掉入了陷阱,盛秦朗这是以柔克刚,自己刚才输了,但是,就是不清楚这莫名的胜负欲,从哪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