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盛秦朗坐在中间没有走动的迹象,大家望了他一眼,他手一扬示意没有其他事就散会,大家这才陆陆续续地离场。陆晨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面色极度不虞,就在刚才会议的一个多小时时间,她又收到了这位刁钻的客户要求改样的信息,没有时差,不分昼夜。陆晨绝望地盯着手机上Firstly,Secondly等条条框框的要求,眉头打结。从业以来,陆晨从未遇到如此刁钻的客户,初入职场,有个老外祝她“清明节快乐”都没今日这么糟糕。
“怎么了?”盛秦朗没有随着人流离开会议室,反而走到陆晨的身边。
怎么了,还能怎么了,还不是给你们老盛家赚钱,谁又能体谅体谅打工人的苦,陆晨心里这么想,嘴上说出口又是另一番云淡风轻,“没什么。”
“下月初有什么安排?”
下月初,这可是大长假,怎么,周末给你干活还不够,还要觊觎我的法定七天节假日。“我有安排了。”陆晨丢出去一句。
“最近工作很累?”
累不累你不知道,哪次展会前、展会后不累,真是没话找话,“还行。”陆晨再次违心地抛出去一句。
"要不要到我办公室?有新到的茶,还有山泉水。"
我又不是老年人,我又不是老板,整天喝茶、泡茶,喝茶、泡茶……不过说真的,大老板的茶真是让人唇齿留香,那都是上上等啊!“我不爱喝茶。”陆晨口是心非地投出去一句。
这三问三答,令原本就安静的会议室更加安静。陆晨看到原本窗户边沿还停着一只鸟,短暂歇息之后,也飞走了,好像被冻到似的。
陆晨合上笔记本,其实笔记本一片空白,她起身,迎面就是盛秦朗。他站在身边,十五至二十厘米之间的身高差,十五至二十厘米的面对面间距,对于社交距离来说,过于CLOSE了。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从哪来?陆晨看着盛秦朗,不是刚才那种要分出胜负高低的眼神,她只是细细地看着他的脸,近在眼前,不带功利。
陆晨的心,一下子就变得柔软了,好像内心有某种褶皱,微风一吹,被抚平了。
好奇怪,不是没有怨气,无处发泄,不是没有委屈,无人诉说,最近又摊上个二百五的N次方的甲方,绝望到底。可是像现在,像这样,陆晨看着盛秦朗,好像得到了某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对,是一股力量,让人变得坚韧,也心疼。他应该压力也很大,我面对一个奇形怪状的客户就够人仰马翻,他要着力于整个公司的发展,百密不能一疏。
是错觉么?他好像瘦了点,听说了,他最近的行为很反常,人在巨压之下性格会变得反常吧,这应该能够理解。难道大老板的身体状况转坏?可是大老板的身体状况是个秘密,不能宣之于公司。我,又有什么立场关心呢?
终究,陆晨还是侧了个身,推了把椅子,滚轮椅,动静不大,声音不算聒噪,她起步离开。
“注意身体,别太累了。”盛秦朗急切地说了一句。
陆晨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她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盛秦朗,但她点了点头,示意收到了这份“关心”。随后,她也回复一句,“你也是。”
陆晨走出了办公室,毫无征兆地拉了下门,严封紧密,她突然意识到,门其实不用扣死,毕竟他还在里面,他始终要出来的。陆晨站在门外,她觉得刚才没有发挥好,两个人像表演那款口香糖广告,莫名其妙的,很拙劣,很拧巴,不像做不成恋人做朋友那般自然,也不像上级对下级那样严肃中透着友好。飞机在轻轨上,天空中有火车,好错乱。手机还在震动,不知道客户Firstly,Secondly,现在发到第几了……陆晨背靠着门,头轻轻地撞在了门上,门锁很轻巧,陆晨瞬间意识到门又往里打开,一道缝隙露了出来,糟糕,陆晨赶紧定住身形,扶正,抬步,跑掉了。
又一次,输了,不知道哪里输了,不知道怎么输了,总之就是输了。在同一个空间下,面对喜欢的人,心动与心酸都是控制不住的。感情像是捉迷藏遮遮掩掩,又像是拍皮球还会触底反弹。分手那天陆晨说盛秦朗是胆小鬼,指责别人的时候可以不用考虑自己是否有同样的问题,当球落在了自己身上,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胆小鬼。站在盛秦朗的对面,看着他,除了喜欢,除了爱,还能有哪种感情呢?
会议室还是静悄悄,这一生轻微的“咿呀”声音没有引起盛秦朗的注意,他低着头,自然不是看他脚上那双休闲运动鞋,是的,西装搭配休闲运动鞋,而不是搭配皮鞋,是他身为年轻企业家的一丝丝固执与坚守。下午市里会有媒体过来采访,报道本土制造业对于这次S市展会的计划与期望,西装入境不可避免,休闲鞋却是最后的倔强。盛秦朗心里永远困惑这个问题,他是自由随心,还是身不由己?
他右手摊开,手心还是那枚点缀着不同颜色的戒指,沁着手汗,捏得过紧,掌心还有戒指的圆形印记,红红的,他也热,不是天气热,很显然,他不怕热不怕冷,他是紧张,他想尝试,他想修复,他想和好,又怕寸进尺退。感情不能拔苗助长,不能急功近利,不能死缠烂打,尤其是分手了还想和人家和好,感情要有理有据,要耐心温和,要两情相悦。
人生是不是怎么过,都是事与愿违?可是如果连他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这样的资产,这样的经历与阅历,都要感慨人生如逆旅,那其他的人怎么办?一分钱可以难倒多少英雄汉,他远超温饱线,远超衣食无忧,远超所谓的中产与年入百万,他应该是自信的,昂扬的,积极的,有活力的,他不能像冬日里雪地上被罩在簸箕下的小鸟一样,畏畏缩缩冒着风险觅食,最终还落了个瓮中捉鳖的下场进。就算是只鸟,他也应该是春日里明朗活跃的那一只,凤起潮鸣;就算是只龟,他也得是香火不断的寺庙前的千年灵龟,长寿祥瑞。
可是感情,感情永远双向啊,感情永远要清白啊。
盛秦朗没有叹气,他近来很少叹气,他努力于解决一个问题,再解决在一个问题,追求WIN-WIN的结果,他要做一个引领者,带动自己,也带动周围的人,带动这家公司,良性的发展,可以迂回,可以绕圈,但是结果一定要向上。
盛秦朗掏出手机,拨给了柜子部的另一位得力业务,“帮我看一下,陆经理最近在忙哪位客户的单子?”随后,他也离开了会议室,掌心依旧是那枚戒指。
下半月展会如期来临,陆晨安排打样室准备了三套柜子,胡桃木一套,烤漆现代白一套,香槟金一套,已经提前一一陈列好,为了尽全力满足客户的需求,陆晨光是柜子的拉手就准备了十二种,镀铬的,锌合金,水晶……琳琅满目。是成是败,在此一举,陆晨内心发誓,拿下这个客户的首票订单,就拿年假去欧洲来个多国游,带上爷爷奶奶,放松身心。
可是万众期待的这位大鹰钩鼻客户一到展厅,打量了下样品,立马来了个高姿态,“我很忙,我还有二十个摊位要逛,我不会在你摊位上停留太久时间,听着,如果你想和我合作的话,明天晚上八点,将这些样品带到Sunny Hotel,我的房间是8825,过时不候。”说完,客户留下了个利落的背影。
妈的!
陆晨一个箭步上前,笑了笑,一颗牙齿都没露出来,实质上,屠夫切肉,客户已成碎片,但她做了做样子,露出一副专业又为难的表情,惋惜道:“我也很想这么做,可是样品太大太多,我想酒店不会同意我们搬这么多柜子过去的。”
“那你就带香槟金的高脚柜过来,想和我做生意,机会只有一次。”说完,大鹰钩鼻客户就离开了展厅,洒脱得不得了,背影像是带了风,飓风。
陆晨站在摊位门口,望着消失在人群的背影,只恨自己此刻不是屠夫。这是什么感觉,吃瘪的感觉,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周围荒了三里地,寸草不生。她风化似的站在门口好久,面色过于凝重,难堪,丑陋,恶姿态,顺带吓退了一两个本来要进来摊位看样的老外。
另一业务Rita扯了扯陆晨的衣袖,将她带到谈判桌坐下,给她拿了瓶水,问道:“陆经理,我看这个客户耍我们玩呢,也不是诚心要和我们做生意。明晚,你真的要过去啊?”
陆晨打开水瓶,牛饮了大半,爽快道:“去,干嘛不去?”
Rita不好意思地说道:“明晚盛总请客呢,醉仙酒家。”
虽然近来盛秦朗确实有些奇奇怪怪的行为,不过爱请客这个习惯倒是始终如一,“他请了哪些人?”
Rita异常兴奋,开心地说:“群里早都传开了,请了所有人,包了一个厅,加上酒水,我们推测花费可能赶得上一场婚礼了。”
陆晨不忍让同事这个节骨点陪着自己放弃海鲜大餐来喝客户的西北风,十分痛快地说道:“没事,你过去就行。”
“可是,那高脚柜怎么办?这么重,一个人也搬不动啊,要不,给你留个搬运工?找谁呢?”
“不用麻烦,直接打包快递寄到酒店,到了酒店,我找前台想办法,我会把谈判放在酒店大堂,不会去那房间。”
Rita俏皮道:“也行,那你要不现在和盛总说一声,说不定,他会改期呢?改成后一天。”
陆晨苦笑,“不用麻烦了。”
第二天展馆结束,同事们兴高采烈,成群结队地赶往醉仙酒家,陆晨在展馆吃了几个小面包,补了口红,搭乘地铁前往Sunny Hotel。
“陆晨,如果这一次努力,还是失败,那就放弃吧。金发的客户和两条腿的男人一样多,这个不行咱就换。”展馆散出了大波人流前往地铁,陆晨被挤得根本找不到拉手,只能一手撑在顶部,两脚稍微撑开,呈现一个稳定的A字形巩固好自己的身形不被挤压。地铁的冷风,周围的汗味,错过的大海鲜,分手的恋情,刁钻古怪的客户……
陆晨七点半到达客户的酒店,从前台取了样品,在大堂挑了一个最僻静的角落,费力地拆开这套香槟金的高脚柜,她将随身携带的木头色板,把手款式,抽屉布艺,金属色样一一摊开在桌子上,离八点钟还有一刻,陆晨只觉得脑袋沉重,颇有江湖中人金盆洗手之前最后一票的感觉。
八点差五分,大鹰钩鼻客户从酒店大门口进来,陆晨眼尖,率先打了招呼,微笑示意客户前来谈样。
大鹰钩鼻客户面露愠色,不满道:“你这样做太不专业了,你要我们在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堂谈生意?让每一只猪狗知道我的价格?听着,我在8825,八点钟,我不会等一分钟,带上你那个愚蠢的高脚柜上来,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又是熟悉的Stupid!这几个月的交锋,陆晨承受了多少句“STUPID”,她也垮了脸,略带歉意,略带礼貌,皮笑肉不笑,说:“如果你要谈,这个角落算不上人员流动,我们可以坐下来长谈。至于酒店房间,恕难从命,已经超过商务谈判的地点范畴了。”
大鹰钩鼻立刻变得暴躁,大声嚷道:“你听好了,在Y国我有八十家店,在A国,我有四十几家店,你要和我做生意,只能我来谈条件,你没有主导权。你可以现在选择,是上楼,还是带着你Stupid的高脚柜离开这里。”
原本偏僻的大堂一角因为这几声动静与争议突然引来了十几道目光,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脸。其中一对夫妻老外不明就里,本能地站在了这位大鹰钩鼻客户这边,男士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事,需不需要报警,女士则让这位大鹰钩鼻客户放轻松,他们可以提供帮助。
陆晨突然被放在了一个“欺负人”的位置上,大鹰钩鼻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受害者”。这巨大的体型差,年龄差,相貌差,一粗一柔显现的社交形象居然可以带给人“我欺负他”的观感,陆晨觉得撕裂,讽刺,无语,荒唐。陆晨的人生鲜少这么难堪,上次是感情,在门口听见盛秦朗说不适合,随后分手,这次是工作,反复被辱骂Stupid与刻意刁难,甚至此刻,她还变成了一个加害者的角色。
荒谬之极!
大鹰钩鼻咄咄逼人,道:“So tell me your final decision, NOW!” (现在告诉我你的最终决定)
这时,一道声音传来,清亮,有力,不容置喙,“Our final decision is that even if all the other clients in the world were gone and you were the only one left, we still would not work with you.” (我们的最终决定是:即使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