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之中,秦赦见大势已去,引爆几具尸傀,借烟雾化作一道青黑遁光出逃。
陆清晏剑锋一转,纵身追去,然而片刻之后,他踏剑而归,眉宇间凝着一层冷意。
“让他跑了。”他沉声道,“半途遇上九曜宗的人,将秦赦救走了。”
萧寒曲冷哼一声:“九曜宗竟敢插手此事?聂烛惑在打什么主意?”
陆清晏未答,目光扫过四周,忽而皱眉:“君珩呢?”
“和他那‘师叔’在一块。”萧寒曲语气淡淡。
“师叔?”陆清晏瞳孔骤然一缩,指节微微收紧,“那茶心洄身份可疑,未必真是桃源谷之人。”
萧寒曲摇头,蹙眉道:“我已用龙瞳探查过,他体内并无魔气。且玉尘君待其态度亲切,不似作伪。”
“即便如此,也不能大意。”陆清晏眼中疑虑未消,翻手取出一枚传信玉符,“我这就传书给灼华仙尊,请他亲自来辨认。”
他话音未落,身形已动,似要寻人。
“站住!”苏砚青忽然横跨一步,挡在他面前,青衫微扬,眸光凛然,“他们二人正在疗伤,你此刻过去,是想让君珩走火入魔吗?”
陆清晏脚步一顿,眼中寒芒闪烁,最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焦躁,冷冷道:“好,我等。”
然而,他的目光仍不由自主地望向摘星楼深处,仿佛那里藏着什么他必须亲自确认的真相。
客房榻上,二人相拥。
月色如霜,沈君珩望着眼前之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胡茬微青,温润儒雅,他心念许久的“九叔”。
两人对视良久,沉默中似有千言万语。
沈君珩率先打破寂静:“九叔,这些年……你过得如何?病可好了?”
聂烛惑低笑一声,抬手将青年鬓边散落的发丝别至耳后。指尖触及肌肤的刹那,两人都不自觉地颤了颤。
“早无大碍了。”他嗓音沙哑,“只是每逢朔夜,骨缝里还会泛些寒意。”月光在他异色瞳中流转,右眼金芒微闪,“不过此刻。”
修长的手指抚上沈君珩的脸颊,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他的眼角。
“见着你,便都好了。”
沈君珩垂下眼,心中五味杂陈。
他深吸一口气:“九叔……”犹豫片刻后才道,“近来修士失魂案,与你有关吗?”
聂烛惑眉峰微挑,似是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坦然道:“与我无关。许是魔修所为,你小心些。”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沈君珩松了一口气。
聂烛惑留意着青年的神色,又道:“若是你在意,九叔便去帮忙查清楚。”嗓音带了些笑意,“玉尘君可放心了?”
沈君珩点点头,目光清亮地看着聂烛惑,轻声道:“嗯。。。我想问的,只有这些了。”
“只有这些?”聂烛惑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
他低头,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凝视着沈君珩,声音低哑:“那接下来,该轮到九叔问你了。”
沈君珩一怔,抬头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心跳不由加快。
聂烛惑微微一笑,语气中却多了几分郑重:“当年在离鹊渊,你割腕喂血,救我一命。那份恩情,我从未忘却。今日重逢,九叔该先谢你才是。”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过,谢完之后,咱们也该算算账了。”
“算账?”沈君珩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聂烛惑眯起眼,嗓音突然低了几度,语气危险:“你为何骗我,说自己叫‘王行之’?害我这些年寻你寻得心力交瘁。”最后四字真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你骗了九叔,九叔可要罚你。”
沈君珩愣住,随即低笑出声,清俊的面容在月光下更显温柔。他轻声道:“那时,我不敢以真名示人,便编了个名字,并非故意戏弄九叔。”
他又凑近几分,温声道:“不过,九叔若执意要罚我,君珩认了便是。”
聂烛惑哼了一声,语气却软了下来。
他盯着沈君珩,看着那张脸,良久,许是心魔作祟,忽地鬼使神差道:
“当初在吹雪殿,你曾说,你有了心悦之人。”
那人是谁?
“那人是谁?”
话一出口,聂烛惑就后悔了。
他在问什么?
他在期待什么?
沈君珩的呼吸蓦地一滞。
他缓缓抬头,乌黑的眸子直直望进聂烛惑眼底,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若千钧。
“我心悦你。”
聂烛惑的心立刻乱了。
他想立刻逃走。
聂烛惑侧过脸,支支吾吾道:“君珩,你醉了。”
沈君珩不语,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醒酒丹含入口中。丹药化开的苦涩在舌尖蔓延,他轻声道:“现在不醉了。”
聂烛惑只觉得心口发烫,烫得可怕,烫得心魔都不敢说话。
他看见沈君珩伸出一根手指,伸向他,缓慢地,擦过他的嘴唇,温热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
聂烛惑想要逃走,但是他动弹不得。
“我心悦你。”他听见沈君珩重复了一遍,郑重而坚定。
“九叔还想问什么?”
聂烛惑又哑巴了,他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但是看到那张脸又问不出来了。
聂烛惑总觉得现在在做梦。
聂烛惑总觉得自己在一个漫长的梦中,自从他被灌下醉黄泉那日起,一切都像梦一般,他被人推入一个幽深的寒潭,从寒冷的枝头陨落。
不断下沉,不断下沉。
仿佛永远在下沉,他不能停下,他停不下来,只能看着自己慢慢腐朽,失温,分解。
偶尔会有光怪陆离的场景在遥远的水面闪现,一闪而过,像是濒死的幻觉。
常常,当好事发生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个梦快醒了。
最初,他盼着这个梦快点醒。
而此刻,聂烛惑反而不想醒过来了,他开始恐惧,开始害怕,开始颤抖起来。
聂烛惑想逃走。
“我……我,不是你想的那样。”聂烛惑小声地说,很小声,不敢看向对方。
他说:“我是个残废。”
沈君珩点头。
他说:“我是个骗子。”
沈君珩点头。
他说:“我还很坏。”
沈君珩点头。
他又说:“我不配……”
沈君珩眸光一暗,开口:“你不信我。”
他听见沈君珩反问:“那九叔呢?可有心悦之人?”
聂烛惑一愣,忙道:“我自然是心悦你的。”
沈君珩便回:“因为我救了你?”
“九叔不过是把恩情错认成情爱罢了。”
不等聂烛惑反驳,沈君珩又说:“我也不是九叔想的那样,我也很坏。”
“这次生辰宴,我就是故意引你出来的,故意为你设的局,我也很坏。“
聂烛惑立刻抬手捂住沈君珩的嘴:“别这么说自己。”
沈君珩扭开头,冷淡道:“你知道就好,我也不想你这么说自己。”
“九叔是个什么人,我自会用我的眼睛看清楚。”
聂烛惑又哑巴了。
但他还不傻,聂烛惑试探地问:“生气了?”
沈君珩面无表情地回:“别说话,抱我,睡觉。”
聂烛惑不敢反驳,只能照做。
沈君珩的心其实很乱。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觉得自己在见到九叔后,仿佛就变了一个人,变得刻薄起来,焦躁起来,变得不像是他自己。
他控制不住自己。
甚至他的脑海里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九叔就是属于我的,但他不敢细想,就像闻不悔曾经质问他“求的当真是天机,还是自欺的借口?”
他不能再说话了。
他知道自己如果继续说下去,一定会后悔,或许甚至会伤害九叔,他不想那样。
沈君珩其实是不敢再说话了。
九叔已经回到他身边了,已经够了。
聂烛惑从背后将沈君珩整个圈进怀里,胸膛紧贴着那清瘦的脊背,像极了当年在离鹊渊底相拥而眠的夜晚。
他仔细地数着沈君珩的心跳,听着沈君珩的呼吸。
呼吸绵长——
沈君珩睡熟了。
聂烛惑的眼神渐渐暗沉下来。抱着沈君珩,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心悦之人之间,能做些什么?
——既然两情相悦,可以做什么?
指尖轻点,睡穴被精准地封住。
聂烛惑的掌心小心贴上那截白皙的脖颈。
能清晰地感受到脉搏在薄薄的皮肤下跳动,一下又一下,鲜活而脆弱。
口干舌燥。
只需稍稍用力,尖牙刺破皮肤,那甜美的血液就会涌入口中。
他记得那滋味。
清冽如山涧泉水,带着独特的蜜糖般芬芳。
一辈子都忘不了。
聂烛惑温柔地用两指摩挲把玩着那截手腕,白皙如初,早已看不出伤痕。
但他记得这里有一道。
这里也有一道。
都愈合了,真好。
他将脸埋进沈君珩的发间。
贪婪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气息烙进肺腑。
手指继续游走,从纤细的脖颈到单薄的肩胛,再到那截柔韧的腰肢。
可越是触碰,心底的空洞就越发明显。
好开心,好难受。
心魔在他耳边嗤笑:“一尊不会动的玉雕,有什么意思?”
“你寝殿里不是够多了?”
是啊,死物有什么意思?
他想要看那那双眼睛泛起水光,想要听那清冷的声线因他而颤抖。他记得沈君珩为他落泪的模样——眼尾泛红,泪水顺着脸颊滚落,真是好看极了。
他的君珩外表柔弱,本性其实很倔强,那副想忍却忍不住哭泣的模样,那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没忍住滚落的那个瞬间,好看极了。
他好喜欢。
好喜欢。
可他又怎么配?
聂烛惑又将脸埋进沈君珩的发间,深吸一口气。
再吸最后一口。
最后,聂烛惑从袖中取出两大罐玉壶清心丹,全部倒进嘴里,嚼吧嚼吧吞下。
他才重新环住沈君珩的腰身,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也沉沉睡去。
密室内,青幽的灯光微微摇曳,将云纹锦袍男子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映在石壁上。
他指尖轻叩案几,发出沉闷的响声,眼底阴鸷翻涌。
“血衣楼,反水了。”他嗓音低沉,字字如冰。
摄魂灯内传来一声低笑,沙哑诡谲,像是从幽冥深处爬出的回音:“欧阳殇秋那兔崽子,向来见风使舵。本就没指望他们能真取了沈君珩和聂烛惑的命。”
男子眉头微皱,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绣的繁复云纹:“那接下来……”
“不急。”摄魂灯幽幽打断,火光忽明忽暗,映照出灯壁上狰狞的恶鬼浮雕,“眼下,我们只需让这潭水更浑些。待‘星弈天机局’开启,才是真正的杀局。”
灯芯“噼啪”炸响,鬼火骤盛。
“届时,釜底抽薪,剪草除根!”
男子神色稍霁,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前辈放心,适合您转生的容器……已经寻到了。”
“哦?”摄魂灯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云纹男子缓缓抬眸,眼底闪过一丝诡谲的精光,“是个……绝佳的胚子。”
翌日清晨,沈君珩下意识往身侧一揽,却只触到一片微凉的锦被。
他猛地睁开眼。
身侧空空如也,连余温都已消散。沈君珩心一慌,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褥。
直到余光瞥见枕畔一抹素白——那里静静躺着一封信笺。
「阿珩:
九叔白日需查修士失魂一案,入夜便归。
灶上温着杏仁粥,记得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