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贡院外已挤满了乌泱泱的人。
布衣书生们站一堆,有的一手提考篮,一手捧着书卷和干粮,抓紧时间看两眼书,塞两口炊饼充饥,焦灼等待着。
有的拎着考篮原地踱步,闭目喃喃,或背诵诗文,或求神拜佛请菩萨保佑。
锦衣书生们站一堆,多在与旁的同年攀谈,身侧有书童小厮帮提考篮,露水湿了肩头,也有丫鬟用帕子轻轻擦拭,妥帖照应。
寒门学子与高门子弟,壁垒分明。
哥儿和女子书生又站成一堆,中间亦存在模糊的分隔线。
富家哥儿以南宫芷为中心,而柳玉瓷、方宁站在贫寒学子之间,与上回诗会结交的麻衣女子和素衣哥儿闲聊。
两边又因为南宫芷和柳玉瓷对视上了,不约而同朝对方走去,队伍似水流动,渐而交融。
南宫芷同他和方宁分享自己听说的消息,道圣上相当看重此番乡试。
身边同样有所耳闻的官家子女,亦纷纷点头附和,一人漏一点,凑齐了来龙去脉。
自科举改制后,绥元帝为尽早选拔哥儿、女子官员,三年前曾设恩科。凡京都人士,皆可参与国子监“小乡试”选拔,过乡试者可与那届举子一同参加春闱。
然,彼此朝中老臣并未打从心里赞成改制,权当哄着绥元帝高兴,以退为进,想让他早点定下太子罢了。
自上而下,深宅大院家的哥儿女子,多数在观望。少有人真的去考恩科。
仅有的几个考生,要么是职位久不变动的小官为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喊家中孩子去装个样,要么是商户人家想争一争,可实在读书日短,考不过十年寒窗的汉子。
结果可想而知,仅一人进了二甲末流。
好不易考上,又因家中夫婿要他生娃,怀胎不足三月,胎像不稳,错过了外放做官的时机。
绥元帝着实落寞一阵,而那些老臣则暗自欣喜,后宅之人果然就该待在后宅,想在朝堂之上争一席之地,痴心妄想。
其后两年,多地陆续有哥儿、女子被冠以奇才、神童之名冒头,在院试中拔得头筹,占去不少廪生名额。
直至今岁秋闱,乃第一届正儿八经的由哥儿秀才、女秀才凭实力,过五关斩六将,一步步考上来方参加的乡试。
绥元帝对之报以莫大的期待。
故特命首辅陆昌平为主考官,彰其重视。
此番若真有哥儿或女书生占得头名,无疑将得皇帝额外青睐,仕途有望矣。
“瓷哥儿,你放心,秋闱我定会胜你一筹,你可得好好发挥,莫要我赢的太轻松。”
“……”你要赢我,我放什么心?
“还有你,宁哥儿,可别提前松了气,等落榜后哭鼻子啊。”
芷哥儿呐,连互相鼓劲的话都这样别别扭扭的,不算中听,但真心希望彼此都竭尽全力,求仁得仁。
方宁说着软话谢他。
柳玉瓷笑而不语,对解元之名,亦志在必得。
吴煦、林昭月、二毛和丫丫都在,陪着家里两个考生。
听他这么说,吴煦比夫郎还不服,“嘭!听听什么声?哦,是有人牛皮吹破了呀!”
“我家瓷哥儿发挥定然好,比你好一千一万倍!倒是你,可别写着写着打瞌睡,闭着眼睛做你的解元美梦去了。”
“呵,谁能夺解元,凭的是实力,靠你嘴皮子溜可无用。”
两人一个比一个狂,竟是丝毫不把周围人放眼里了。认识南宫芷的那几个贵公子、名门小姐,少见他这么亲和的一面,机不可失,遂群起而攻,与他论长短、争高下。
柳玉瓷左手边的素衣哥儿弱弱出声,加入其中,压一票他的好友麻衣女子得解元。
于是,吴煦做庄,一场小范围赌局就这么开始了。
丫丫记人脸,二毛收铜板,为照顾家境不佳者自尊心,吴煦定下一人仅限一文。乡试放榜后,得解元者,林氏酒楼请一顿好酒。
“哈哈哈,如此一来,倒是我成了赢家?”
一顿饭而已,南宫芷可不放在眼里,他不在意林昭月赢不赢,只问他压谁。
林昭月:“……”
柳玉瓷眼睛扑哧扑哧,亮晶晶望着他。
高门大户家的哥儿、女书生亦有不少林昭月的友人,甚至好些是他扮男装调戏过的,同样眼含期待看向他,撒娇争他那一票。
林昭月莫名有种渣男被揭穿,众怒之下被莺莺燕燕围攻的尴尬。
他敲敲太阳穴,“哈哈,我嘛……可以不选嘛?”
“月哥哥……”
吴煦“嫌弃”他,“你不行啊,天天嘴里喊着同瓷哥儿要好,关键时刻这么不给力?瓷哥儿,你看看,渣男就他这样的,嘴上泡了蜜,手里捏着刀……”
林昭月轻哼一声,搂住方宁半身,“瓷哥儿有你嘛,你们都支持瓷哥儿去了,我自然投宁哥儿一票!林怀章我啊……平等地怜爱每一位漂亮哥儿、漂亮小姐,哈哈哈!”
而后,他果真利落掏钱给了二毛一文,压方宁胜。
反正赌约又不真靠它挣银子,表达支持罢了。
方宁哑了声,“谢谢月哥哥。”
“切……”
其他人争宠失败,纷纷投以“谴责”目光。
不过,经此一出,原先紧张忐忑不安的学子们,倒是被吴煦带头插科打诨一番,心态竟稳了下来。
待东方泛了鱼肚白,远处响起梆子声,厚重的贡院大门“咣当”一声打开。
差役开始唱名,考生分数列有序排队入场。
像吴煦一般陪考的亲友,自觉避让,站到外围。
吴煦隔着层层叠叠的人墙,朝柳玉瓷大喊:“瓷哥儿,加油啊!考个第一回家,以后我就靠你吃香喝辣啦!不考第一也行,我供你一辈子!”
“反正你是最最最最最棒的!”
柳玉瓷听到了,回首嫣然一笑,“嗯嗯嗯嗯嗯!”
紧接着,柳玉瓷递交代表身份的浮票,经一道道检验,证明未携带任何小抄等作弊工具,再抽取考号,由差役领至自己的考舍。
然,本次考试运气不佳,不幸安排到了距离臭号极近的位置。
柳玉瓷傻了,轻嗅空气里尚不浓郁的异味,眼前一黑。
好臭!
乡试三场,每场三天两夜,他要在这个挤得只容纳一张单人木板床,一顶书案的小房子里,整整待上九天!
呜……要腌入味了!出去还能见人嘛?
柳玉瓷耷拉着脑袋坐下,无声整理考篮,望着煦哥哥精心准备的水粮、丫丫收拾的文具和林叔么添置的薄被,在心尖落泪。
动作都变得迟缓了。
不过,等拿到卷子,看见考题,他便再无心分神了,全然沉浸于考试中,落笔成章,一气呵成。
三场考试,第一场经义,考察学生对四书五经的熟悉与理解程度,需以数篇八股文作答。
第二场官场应用文与论判,“论”即抒发对前朝历史与本朝治国之道的见解,“判”即考察律法,模拟官场公文判词,还要写诏诰表,检验考生从政能力。
第三场时务策,涉及农耕、水利、边防、财政和吏治等政务时事,考生需结合实际提出解决现实问题的办法,要引经据典,更要切实可行,而非信口开河,夸夸其谈,华而不实。
第一场考八股文,柳玉瓷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信手拈来,写完一篇,停笔歇一歇,能用炉子烧个水,泡一碗坚果燕麦粥,吃几口果脯饴糖充饥。等提起笔,他便无心吃喝了。
待天色暗下,他估摸着时辰够,就熄了油灯,将卷子细致收好,借着考舍外甬道灯笼透进的微弱光芒,泡一碗方便面和即食火腿肠,得一个饱腹。
而后裹着薄被早早睡下,养精蓄锐。
第一日臭号味不重,他又全身心投入,整体感觉尚可,除了最开始闻到的异味,后面渐渐适应了。
后两日,便逐渐有点难熬了。答题时还好,顾不上,等吃饭那阵,就越来越恶心,倒胃口。尤其第三日,除清晨答题前吃了半碗小米粥,便再未进食,生生熬过一整日。
待暮鼓响过三遍,卷子被收起,柳玉瓷随人流鱼贯而出,在门口一见到接人的吴煦,就直挺挺倒下了。
被吴煦抱入怀中,闭着眼睛,嘴里仍嘟囔臭。
到家后,饭也不吃,嚷嚷着要洗澡,吴煦想劝他先吃饭,才开口,他便哭了,眼睛只露了一道缝,正好容泪水划落。
后越哭越大声,委屈地直抽抽,惹得林霖、赵仕恺、林昭月皆来关心。可把大家伙吓了一大跳。
结果竟是因被分到臭号,熏了一身夜香味,被自己臭哭的。
真是好笑又可怜。
幸也不幸。
幸是没旁的大事,没在考场受欺负,不幸则是分在臭号,总要受影响的。
吴煦心酸酸的、坠坠的疼,好声好气哄他,耐心伺候他洗澡、更衣和吃饭。
柳玉瓷全程闭着眼,流着泪,半梦半醒的。
等人终于躺在床上,吴煦给他擦着眼角泪痕,一边心疼地想劝他说咱们不考了,不考了,相公养你啊,一边却明白这是瓷哥儿小半辈子的心愿,十年如一日地苦读,哪舍得他竹篮打水、得不偿失、灰心丧志。
哎,太辛苦啦,小可怜瓷哥儿。
他作为身边人,只能将后勤保障工作做到位,连夜拉上二毛、丫丫赶工,替他和方宁绣香囊。
瓷哥儿的香囊,味香是重中之重,好掩盖臭号的味,吴煦分别以檀香和辛夷玫瑰干花为原材,做了两款香囊,干花弄的很碎,用白色网兜裹一层,再添到外边的绣花香袋里,方便门口检查。
方宁的香囊,以薄荷、陈皮和艾叶为主,是为了他困倦时嗅一嗅,提神醒脑。
有了吴煦的香囊,柳玉瓷后两场考试果然好许多,只是到底熬的日子久了,越往后越体力不支。
等乡试三场全部结束,他再次倒进吴煦怀里,连一个字都不想讲,哭更是没力气哭了。
方宁也没好到哪里去,倒在二毛身上,全靠他拖着走。
到了家,两人均早已在马车上睡死过去。
澡是吴煦、二毛分工洗的,饭是丫丫一口喂不进去的,连睡三天三夜,不知堂前燕南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