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得以回了老宅，渠殊同却也没能待上多久。他匆匆洗漱换衣，甚至都没等老宅外那些人尽数散去，便又匆匆出了门。

毓琼倒是没什么急事了，她只是很担心父亲。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想着刚刚得知的那个消息，她无论如何都定不下心来，就算明知现在不是个好时机，她还是拿起德律风，给家里拨了线。

等待了许久，线路终于接通。伴随着一阵沙沙噪声，母亲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忽大忽小：“司霓，你那边还好吧？”

毓琼将刚才被围攻的事情隐下不提，只问父亲和兄长。

万幸的是，虽能明显感觉到惴惴，戴夫人却还算镇定，只说家里无事，戴望鸿和戴茂勋这几日都没有去衙署了，戴府大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虽然也有人上门滋扰，但都不成气候，一切安好，让毓琼放心。

听闻毓琼拨了线来，戴望鸿和戴茂勋也相继来说话。戴望鸿声音疲惫，精神却还不错，除了照例叮嘱毓琼注意身体，竟然还笑着许诺，说他这下终于得以从案牍中抽身，等过段时间情势稳定了，他就到江阳来看她。

毓琼自然笑着答应，还撒娇要戴望鸿别忘了带京里富华斋的饽饽来。

德律风线路不甚稳定，断断续续的，一家人说了几句话，互道平安，也就收了线。

毓琼又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

如此巨变，每一个人都主动或被动地裹挟其中，何况是身居高位的戴家。连遥远的江阳都受如此冲击，别说是正处暴风雨中心的京师了。毓琼心知那边局势一定不像父母说的这么轻松，不一定生死一线，但也一定惊心动魄，不过家人都好，就已是万幸。

她长舒一口气，先是闷头补眠，中午吃过饭，又忙着收拾从海琅镇带回来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最重要的就是那个小小的木质颜料盒和渠殊同亲手做的绘图本子。她将这两样东西摆到抽屉最上面，又将那个泥巴捏的小天鹅放到她从威尼斯带回来的水晶小天鹅旁边。

被流光溢彩的水晶天鹅衬托，那个本就笨笨丑丑的泥巴天鹅更是灰头土脸的，毓琼托腮看着，不由“噗嗤”笑出了声。

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指点点那个泥巴天鹅的脑袋，笑着嗔：“既是送人，也不说买个好看一点的……你个呆头鹅。”

到了晚上，渠殊同终于回来了。他仍穿着旧式袍褂，却已是一头清爽精干的短发，用发蜡斜斜分区，整理得一丝不苟，更衬得他眉目英俊，线条硬朗。

明明许多新式男子早就换了这般发型，比如姚家的小三爷，本就长相极好，日常装扮更是精致到连西装胸前的口袋方巾都要与内里的衬衣搭配，可毓琼却觉得，渠殊同这样打扮，着实是分外好看，比他们都要好看。

她一边吃菜，一边光明正大地一眼一眼盯着渠殊同看。

渠殊同实在是无法忽视她这般毫不避讳的灼灼目光。他轻咳一声，明明一整天都是这般打扮了，也迎接了不少各色打量，在她面前，却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今儿任经理说有碍观瞻，找理发匠帮忙打理了一下。很奇怪吗？等头发长出来就会好些……”

“不奇怪啊，”毓琼立刻拼命摇头，然后又大力点头，笑眯眯夸赞，“好看，很好看。真的。”

渠殊同又轻咳一声。他挟了毓琼喜欢的虾仁放进她的碗里：“很久没吃到了，多吃点儿。”

与毓琼今儿还补了会儿觉不同，渠殊同昨夜一夜未眠，今儿又忙了一天，却也丝毫没有早些休息的打算，吃过饭，又钻进了书房忙碌，转眼就到了九点，书房的电灯却还亮着。

毓琼着实佩服他的精力，也着实担心他的身体，干脆亲自去书房喊人。

渠殊同倒是听劝，她一来，他就乖乖合上册子，关了灯，跟着她一起回到主院。

两人在通向花厅的小道岔口停下步子。毓琼转身面对着渠殊同，开始说道别词：“明日一早还要去厂里，你早些休息。”

渠殊同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唔”了一声当做回复，盯着毓琼，也不知想些什么。

在海琅镇快两个月，两人可算是朝夕相处，尤其是夜里，除了渠殊同去接姚勖谦那次之外，向来是睡在一起的。回来了突然要分开，虽然其实不过是恢复成以前的样子，毓琼却觉得有些怪怪的，就连道别也干巴巴的。

两人在夜风中面面相觑，沉默着干站了一会儿，尴尬愈发蔓延。

毓琼聊胜于无地拂了拂碎发：“那行，那我就也回去了。好眠。”

她转身，刚走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渠殊同的声音：“等一等。”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下的步子就已经停下。毓琼回头，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渠殊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来，重新在毓琼身边站定：“我觉得，这段时间，我还是先与你一起睡在正房比较好。”

对上毓琼蓦然瞪大的双眼，他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淡然，像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解释道：“现在局势混乱不明，老宅人手也不多，万一有人半夜摸进来想对你不利，我住花厅，怕反应不及。”

然后，还很贴心地补充：“当然了，这是我基于对现在情况的判定作出的提议，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

毓琼顿了一下：“呃，有这个必要吗……”

渠殊同的神情很是严肃：“有的。昨日的情况你也见到了，如果他们不死心，还想做些什么……”

想到昨日常经理状若疯癫拦在车前的一幕，毓琼立刻说服了自己：“也行，那我让风橘多拿一床被子给你。”

渠殊同神色不变，点头，默默跟在毓琼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正房。

风橘没想到渠殊同也过来了，还要一起睡，很是开心，特意挑了一床大红色绘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搬过来，殷勤铺在床上，另将两个枕头端端正正并排摆在一起，这才退出了房间。

毓琼看着床上铺展的红彤彤的被子，脸颊似乎也一并烧了起来，急忙坐在妆镜前，又是拆头发又是涂面膜的，忙忙碌碌好一阵子，一抬眼，从镜中看到屋里同样忙忙碌碌的渠殊同，不由怔住了。

她回头，亲眼再去看，确认自己没看错：“渠殊同，你干什么呢？”

渠殊同正单膝跪地，弯着腰整理已被从床上挪到地上的被子。听到毓琼问话，他抬眸，很是理所当然的：“铺被子。”

毓琼心中已有一个猜测，却非常不可置信：“我看到了啊，我是问你，在地上铺什么被子？”

渠殊同似乎也很疑惑。他顿了一下，这才小心开口：“我……今晚睡地上。”

毓琼瞪着他，几乎气结。

渠殊同他什么意思？就这么不想挨着她吗？她戴毓琼难不成在他眼里就这么没有魅力？在海琅镇她那般接近他，他也面不改色不说，现在她都让他进屋与她一起睡了，他竟还主动搬着被子去睡地上？

毓琼一句话也不想与他说了。她将脸上的面膜一把扯下来，丢到妆台上，径直上床躺下，硬邦邦地：“关灯。”

屋里黑了下来。渠殊同窸窸窣窣躺下后，就再也没动过，就连呼吸都轻不可闻，仿若就没有他这个人一般，似乎是力图不对毓琼产生任何影响。

可怎么能没有影响呢？

毓琼躺在床上，越想越生气，越生气越睡不着。翻来覆去一会儿，她猛地从床上起身，掀开被子，趿上拖鞋，“啪嗒啪嗒”朝着妆台走去，然后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左脚踩上渠殊同的手，右脚紧接着踩上渠殊同的腿，踏着他而过。

渠殊同闷哼一声。

毓琼停下步子，皮笑肉不笑地：“对不起啊，屋里太黑了，没看到你。”

“没事儿，不疼。”渠殊同倒抽冷气，还得保持微笑，“怎么了？需要什么东西吗？”

毓琼“啪嗒啪嗒”继续走到妆台旁，伸出两根手指，将刚才被她随意甩在桌子上的面膜捏起来，小心翼翼丢到垃圾桶里。

“这个忘记扔掉了，”毓琼冷哼，爱惜地拍了拍妆台，“实木的，不好泡水。”

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完成了一件如此重要的事情，毓琼心满意足，“啪嗒啪嗒”地，又踩着渠殊同回去了。

“不好意思啊，”毓琼嘴里道着歉，却明显能听出没有半点儿真心，“又没看到你，下次我会小心的。”

渠殊同在地上睡得好好的，忽然连着挨了四脚，很是有些莫名。

而今夜，其实从他叫住毓琼，半是出自担心、半是含着私心地提出要与她睡在一屋的时候，就早早开始变奇怪了。

渠殊同身体纹丝不动，脑子却少见地繁杂纷乱，实在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今晚是怎么了，怎么会一时冲动，放着自己的房间不睡，跑来她这儿睡这极易被踩踏的地板。

等困意终于袭来，渠殊同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她在黑暗中的隐约剪影，却忽地释然了。

被踩踏就被踩踏吧，她那么轻，踩几脚也不会怎样。

如现在这样……也算值得。

第二天，毓琼醒来时，地上的渠殊同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已叠好的一床大红色鸳鸯戏水被子，端端正正摆在她的床脚。

毓琼轻哼一声，起身洗漱，去吃早餐。

因着外面局势不明，她今日也不打算出门，只准备待在家里，看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设计册子。可谁知，刚翻开第一本，还没看上几页，外面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黄管家急匆匆跑来：

“太太，叔公太太来了，在正堂等您呢。”

徐氏？

毓琼皱了眉。徐氏来找她，准没什么好事。她虽实在不想去见她，可毕竟是渠殊同的婶婶，想了想，还是放下手里的册子，带着黄管家朝正堂而去。

穿过几道院门和弯弯曲曲的抄手游廊，终于踏入正堂时，徐氏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见到毓琼现身，她也懒得废话，用帕子掩掩唇，直截了当地：

“你，赶紧跟我侄儿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