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无语的时候,是真的会笑。
毓琼就控制不住笑了。她非常直截了当地反问:“为什么?”
“为什么?”徐氏的声音顿时高了八度,“为什么还用我说吗?我们渠家累世清名,就是侄儿现在从商,也向来坦荡,哪里与这种人人喊打的事情扯上过关系?之前也便罢了,现在这情况,你是想拖累侄儿、拖累我们渠家到什么时候?”
徐氏激动得不行,毓琼倒是非常淡定,甚至还能让风橘撤下今年新采的碧螺春,换上她从英吉利带回来的红茶:“婶婶,您的意思我明白了,但问题是……”
她对着徐氏露出一个纯真的笑脸:“我又不是今天才是格格,我一直都是格格,您不知道吗?当时我刚到江阳,您和叔叔还带了一群人在码头候着,用大礼迎我呢。我在京师也没受过这般待遇,当时可是吓得不轻,婶婶不会已经忘了吧?”
“你!”
徐氏脸涨得通红,还要开口,却被毓琼抢了先。
“有好处就恭恭敬敬贴上前来,没好处就避之唯恐不及,渠家的这般清名,我在致一身上没甚体会,倒是在婶婶身上见识到了。”她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却满含讥讽,“就算想要与我戴家划清界限,也不必要这么着急,连一天都等不了吧?”
徐氏被毓琼毫不留情地抢白,又被明晃晃点出心中算盘,简直恼羞成怒,就要发作,毓琼却仍不准备让她开口:
“我是致一的妻子,若这是他的意思,就让他亲自来与我说。但若这是旁人的意思……恕我并不在意,也不予回应。若没别的事,婶婶还是回吧。”
说罢,自顾自端起面前红茶,轻轻吹着蒸腾热气。
徐氏只刚到时说了几句话,后面就连张嘴的机会都没逮到,一肚子想说的尽数被堵了回去,简直憋到快要爆炸。
她瞪着一脸若无其事的毓琼,气得全身都打起了摆子。
渠殊同正在天行棉纱厂的办公桌后工作,门被叩响,姚勖谦拖着步子走进来,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擦得锃光的皮鞋在空中晃晃荡荡。
他指指渠殊同,笑着夸赞:“新发型不错。”
渠殊同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埋首算账。等终于将手中账目清掉,他放下毛笔,这才给了姚勖谦一个眼神:“东西在沙发后面。”
姚勖谦伸长胳膊,在沙发背后摸索片刻,拎了一个破旧的棕色牛皮箱子出来,掸掸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你这里如何?”
渠殊同两根手指在山根处缓缓揉捏,神情透着些疲惫:“现在还能支撑。只是,现在市场上洋布货源愈发充裕,我总是有些担心。”
姚勖谦点头,脸上依旧带着标志性的漫不经心的笑容:“我能做些什么?”
“不必,现在只不过是未雨绸缪,不用你出手。你先保护好自己。”渠殊同摇头,“对了,壮儿那孩子怎么样了?”
“在我那里,过得不错。”姚勖谦笑了,站起身来,隔着桌子,俯身拍拍渠殊同的肩膀,“放心,你给我的人,自然得给你看好了。倒是你,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我托圣劳伦大学的魏先生帮忙,已找到一种来自美洲的棉籽,如果种植成功,棉花产量可以提升百分之三十至四十,”渠殊同的话音一顿,“不过,我担心时间已不够先行试种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姚勖谦点头,回身拎起那个破旧到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的牛皮箱子,对着渠殊同挥挥手:“我们做的不一直是看不到明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的事吗?放宽心,走着走着,也就有路了。”
姚勖谦又拖着步子,摇摇晃晃走了。
渠殊同摇摇头,正准备拿起新的一本账簿,忽地,摆在办公桌一角的德律风响了起来。
他提起听筒,刚凑到耳边,就听黄管家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先生,叔公太太来了,太太与她吵起来了。”
渠殊同赶回家时,徐氏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毓琼坐在桌旁,悠闲喝着英吉利红茶。见行色匆匆的渠殊同突然出现,毓琼掀了掀眼皮,接着去吹面前那杯还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不冷不热地招呼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渠殊同环顾四周,没见到徐氏,稍稍放下了心,这才有功夫匀了匀气,缓步走到毓琼身边坐下:“婶婶呢?”
毓琼抿一口茶,嫌弃地皱了皱眉头,将茶杯推到一边去,漫不经心地:“走了。”
渠殊同小心觑着她的脸色:“她来……有什么事?”
“哦,倒也没什么事,”毓琼看向渠殊同,甚至还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来,“就是说我拖累了你,让我与你和离。我说渠殊同……”
她挑眉,带些嘲讽地看向他:“你若是想与我离婚,不用请长辈出面,我不是早就把签了字的离婚书给你了吗?你签了字,直接来与我说就可,我一定答应。”
渠殊同只觉一股带着郁郁的怒意从心底升起,废了大力才强忍下来,正色道:“我没有想与你离婚。婶婶今日过来,我不知情,我……”
“渠殊同,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想清楚,”毓琼却打断了他,带着极其认真的疑惑,“你到底为什么娶我?”
渠殊同一颗心重重一跳,还未出口的解释便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面前她清澈澄净的双眸,让人实在是想捧于掌心呵护而不忍心欺骗分毫,可两鬓斑白的老师的哀求犹在耳边,渠殊同踌躇许久,还是缓缓道:
“因为我们有婚约。”
“有婚约,就是讨厌的人你也娶?”
渠殊同这下是真的惊讶了:“我不讨厌你。”
毓琼从海琅镇被无视时便开始积攒的不忿,被他昨夜明晃晃的鄙视勾起,又被今日徐氏提出的和离要求激到了高点。她气愤不已,耿耿于怀许久的委屈便脱口而出:“你就是讨厌我,你都不想碰我,你宁愿睡在地上也不愿意离我近一点儿!”
满室寂静。
渠殊同惊讶挑眉,上了头的毓琼也渐渐冷静下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冲动之下说了什么,一时又羞又愧,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你……”
渠殊同才吐出一个字,毓琼便“哗”的一下站起身来,只丢下一句“你不必说了”,便脚步匆匆跨出门槛,身影飞一般消失在花木之中,只留下渠殊同一人坐在原处,望着仍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杯愣怔片刻,忽地侧头,轻笑出声。
笑了一会儿,渠殊同很是无奈地摇摇头,端起不久之前毓琼刚喝过的茶杯,就着杯口将茶水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整整衣襟,没去找毓琼,反而朝着前院而去。
他沉声吩咐道:“去叔公家。”
徐氏刚刚到家,还坐在圈椅里喘着粗气,一边以手扇风,一边越想越气,正琢磨着怎么将那小蹄子赶出家门,忽地听门房来报,说侄少爷来了,就等在院子里。
徐氏大喜过望,急忙迎出门,远远看到渠殊同端端正正坐于门口的石椅上,两手置于膝盖,真真是君子端方模样,赶紧迈着小脚走过去:“侄子来了,快进屋坐,婶婶让人给你沏茶来……”
“不必了,我来只有一句话,说完就走。”
渠殊同站起身,面上带着和煦微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直视着徐氏,一字一句道:“我们夫妻二人的事,我们二人自会商量着办,就不劳烦婶婶挂心了。以后我不在家,老宅您也不必登门,若有正事,到棉纱厂找我即可,我在那里,恭候您二位尊长大驾。”
渠殊同说是只有一句话,还真是一句话。说完后,他微微躬身,来去如风般离开,只将徐氏一人留在院中,伸出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渠家的下人小心翼翼靠近主母,却被徐氏一把推到一边: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天了!之前也就罢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与她扯上关系,可是要全家一起掉脑袋的!致一这孩子莫不是真的疯了?”
徐氏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绕了几圈,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招呼瑟瑟站在一旁的下人:
“去,给瑶光小姐拍个电报,让她赶快回来!”
当晚,渠殊同到家的时候,毓琼已经躺在了床上,虽然呼吸不大均匀,却死死闭着眼睛,一副睡得很熟的样子。
渠殊同觉得好笑,却也没揭穿她,装作不知,依旧在她床下不远的地上安睡。
接下来的几天,毓琼和渠殊同的生活都分外规律。渠殊同又恢复了之前繁忙又规律的作息,一整个白天都不在家。毓琼则不再出门,只在家里看看设计画报,兴致来了,也会仿着画报上的设计图样,自己画上几张线稿,这么画画改改的,一天也过得很快。
不过,不管白天如何,到了晚上,毓琼一定会赶在渠殊同回房之前就躺在床上,早早“入睡”,省得还得与他说话,惹她心烦。
也不知是不是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渠殊同也没再提和离或是要与戴家划清关系的事,而这件事情的发展,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迎来了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