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枢密使明柘多次出言解释,高平郡王偷了臣子的玉佩、东窗事发后又恼羞成怒摔碎玉佩,在多方推波助澜之下,还是成了胜兴七年春东京城内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笑料。
郡王原想让他人出丑,自己却反成了笑柄,羞怒之下对着煽风点火的吴礼发了好一通火。吴氏惊怒之下,自然又将这笔恶账记在了文氏头上。
果不其然,这年的三月,一场牵涉后宫、朝堂、争储的较量,毫无预兆又意料之中地开始了。
三月中旬的朝会上,监察御史冯良弹劾中书门下平章事吴文伟并三司使、三司度支司使、西京诸知州等一干人等贪赃枉法、结党营私,借缮建上苑、清应宫的名义,强占民田、草菅人命、贪墨国帑、侵吞民财,又呈上了自称祥符县民血书、征拆地居民口供、地偿支领记录等等。吴文伟自然大呼冤枉,自请停职,请求御史台、大理寺审理。
皇帝静默良久,朝堂众人正等待皇帝发作,却不料皇帝忽地甩出一份札子,冷笑道:“你们好快的动作。”
众人不知所以,仓皇下跪。只第一排站定的文太师弯腰拾起。
札子上正是吴文伟弹劾光禄卿、判司农寺卿顾泽,在任期间徇私枉法,擅赠上苑御植红景天,光禄大夫、龙图阁大学士肖承恩之孙、宣奉郎肖永,知法犯法,擅用御物,致使贵妃旧疾复发。二人私心用甚、用度违制,请求查办以儆效尤。
众臣传阅之际,皇帝愤然离席。
近半时辰后,才有内侍来宣散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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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并无发落的旨意,两件事一时都僵持住了。
顾泽只得一散朝,就前往大理寺“投案”。
司农寺,掌着皇城仓廪禄米,除了诸路岁运,还管着京城内各宫阁、上苑、田园、汤池的时蔬、六畜。有些珍稀的草药禽鱼,为了方便取用,也会在各苑派专人养着。红景天便是一味益气活血、通脉平喘的良药,原地处西南,只是近年来边境多动乱,此药原本便产量稀少,如今更是不易得,遂专门移植了多株,派人精心养在京中,专供大内使用。因水土不服,成活颇为不易。每年由冬转夏时,最易凋亡。
顾泽开春按例整理仓廪、督植果蔬时,发现有株红景天已枯死,照规制是要销毁不再入药的。按常例报了门下留档,却正巧肖永上门,说自己外祖母病重急需一味红景天,外面遍寻不得,听说上苑有植,不知如何才能求得。
肖永父母早亡,肖承恩早年外放,肖永便是由外祖母独自抚养长大。肖永亦是赤忱,前几年蒙恩荫入仕得了个散官后,并不钻研仕途,只安心在家侍奉双祖,孝名远播。
顾泽对肖永的孝行也有耳闻,而且他的祖父肖承恩,也是太宗朝老臣,颇为德高望重,顾泽外放知州时正是他的上司,对顾泽颇为关照。肖承恩独子早亡,近年又多病,现只闲时在资善堂给皇子们讲讲学。
顾泽念及此,想那株红景天已经报损留档,便将此事同肖永一提。恐怕影响药效,又道上苑还另有几株正成活的,但都是预备着大内不时要用的。或者去大内请恩旨,只是不知道这一往来要多久。肖永自然千恩万谢,拿走了那株预备销毁的。只说先给外祖母用着,若不行再想办法去请恩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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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卿王清是顾泽同年的进士,二人同事寺监,平日也多少有些往来。此时王清摆摆手:“原就是备了案要处理的无用药材,此事若说小,连事也算不上。可若说大,被有心人扣上个违制的帽子,却也实在不好洗脱。如今又事涉吴相,若再与结党的罪名串联,上告个排除异己,更是难办。只是现下没有旨意,我这大理寺无论是收是放,都不大妥。”
说着,二人又一同去了政事堂。吴文伟并一位参知政事已经走了,只余了另一位参政刘全礼正在办公。那刘全礼也是多年老臣了,为人最是圆滑,八面玲珑、人情练达。见他二人来了,道:“我想着你二人是要来的。吴大相公眼下有旁的的公务出门了,我也不好一人独断,如今文太师正巧也在,请太师来一同定夺吧。”便请人去旁边的阁里去请文宗源。
待人到了,顾泽又将此事的原委说了一遍。
文宗源听罢问道:“向门下报备的文书可有?”
顾泽恭敬答道:“流转的文书、批复,并当日督植的记录、损耗的说明一应在的。”
文宗源微点了点头,又看了顾泽一眼,道:“只是原是该销毁,叫你给了旁人?”
顾泽低头:“学生惭愧。”
王清忙打圆场:“不过是为着人命关天的事,心软了一回。说起来也不过是些大内不要了的废物。”
文宗源沉声道:“规矩就是规矩。若说人命关天,哪处哪时没这些官司?司农寺这些章程可都要变成摆设了?你管着大内的吃用,原该谨言慎行。如此行为说得好听是心善,可若说严重些,便是罔顾律例、结党营私。”
正说着,门口有人探头张望,刘全礼应了声,便对着文宗源道:“太常礼院来人,怕是有事。太师与两位大人先忙,我先去瞧瞧,稍后便回。”
屋内只余了文、顾、王三人,王清又出门吩咐了文太师的侍从在厅外看守。文宗源这才叹道:“做官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能叫人拿住这样的把柄?”
顾泽忙跪下,道:“都是学生的错。”
文宗源摆摆手:“罢了,起来吧。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他们拿这件事上称,恐怕是筹谋已久了。红景天现下千金难求,便是宫里的太医都不会轻易开方,何况是民间的郎中;况且大内的用度,除了个别衙门和内侍,他一个不甚交际、不掌实权的散官哪有这么容易打听,怎么就轻易求到了你头上?”
王清也道:“而且,这事发作的时机也实在奇怪。按说事发已经月余,连那肖永的外祖母都已经病愈多时了,大相公若要弹劾,应该早就递了札子。怎么反倒是今天,御史台弹劾了大相公,陛下不置可否,倒拿出了这个札子?”
文宗源沉吟道:“御史台这次拿出来的材料详实,吴氏事前不可能毫无察觉。要么是打草惊蛇,有人想趁机把水搅浑,拖延时机;要么……这怕是个引君入瓮的把戏。”
这时,侍从来报,道肖大人来了。
顾、王二人连忙起身去迎,请肖承恩上座。
肖承恩坐下,连咳了数声,又喝了口茶顺气,方道:“刚去大理寺找你,听人说你二人来了政事堂,我又追来。”
顾、王二人忙作揖道:“让大人受累了。”
文宗源看他受累,也道:“打发人叫他们便是了,何苦自己来回劳动。”说着,又叹道,“刚刚正说着呢,只怕这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肖承恩放下茶杯,道:“去年,陛下叫了几位大学士,说要给郡王拜师。我还以为官家瞧不上我这把老骨头呢,想不到釜底抽薪,用得着老夫的时候原是如今。”
文宗源点点头:“这求药用药他二人虽有错处,但一个是无伤之仁,一个是求鲤之孝,若是平日,小惩大诫也罢了。明明御史台弹劾的才是正事,可官家偏偏不做处置,反倒将这两件事并论。这件事若与党争牵连,恐怕不能善了。”
肖承恩闻言,自嘲一笑,又是一阵咳嗽。
顾泽忙起身替他顺气。
文宗源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官家想让郡王出阁封王,必得先寻得一良师。崇文院几个有资望的,去岁都称病推辞过一轮,也只剩你了。”说罢,又转头看向顾泽:“此事,你怎么看?”
顾泽拱手道:“储君之位事涉国本,若因学生行事鲁莽而有害大体,学生万死难辞。只是在其位、谋其政,学生失职之处与旁人无关。有伤陛下威仪、贵人凤体之处,学生愿辞官下狱,一力承担。”
肖承恩忙摆手道:“此事说到底,因我肖家而起。肖永如今只是个虚衔,便是革了也不要紧。我会叫肖永请罪,只希望尽快平息这场风波。我这把老骨头,也再经不起折腾了,不如告老还乡罢。”
文宗源听此,实在感慨万千:“当年先帝攻齐战败后,多年来励精图治,为的就是北上灭齐,收复燕北诸州,一统南北。而今上受吴氏蛊惑,反倒大兴土木、享天下之珍怪。若再叫妖妃佞臣再把持朝政几十载朝政,只怕前朝乱政之祸,迟早要重现我大晋。”又转头安慰顾泽道,“你要受委屈了。”
顾泽连道不敢。
王清听几人将顾泽的事分说了清楚,才问道:“还有御史台弹劾吴大相公的事,不知学生现在应当如何处理?”
文宗源想了一想,才道:“既有祥符的血书,人命官司怕是跑不脱了,但若要治大相公的罪,还是要细看过三司的账目才行。如今情势不明,你须小心行事。向门下请个旨意,看看官家的意思,再做定夺吧。”
王清拱手称是时,刘全礼正好返回。待刘全礼与肖承恩相互见礼毕,王清方开口道:“刘大人,正要请您的示下……”
刘全礼摆手笑道:“全听太师同吴大相公的吩咐,礼院最近正事忙,这刑狱诉讼的事,还是要多多劳烦几位大人了。”
王清闻言,也不再多说。几人寒暄几句,也各自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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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泽出宫后,当即便写了一封请罪的札子呈上,又在忐忑中等了数日。直到下旬朝会时,皇帝未至,才知道皇帝已经闭门修道一旬了,期间不理政事、不见朝臣。
朝会上,吴文伟做高义状,叫御史台、大理寺会同纠察在京刑狱司,共同审理御史弹劾一案,所查案情直接报陛下圣听。
却不料三月底,几个衙门正梳理案情,三司却着了火,部分账目被烧毁,还烧死了一个经办官员;祥符县送来血书的男子,在大理寺接管的前一天暴毙而亡;而活着的人证,从祥符进京的多位县民,咬定血书民田诸事皆不实。
弹劾的御史旋即下狱,党争构陷之说在朝野愈演愈烈。
四月上旬,皇帝仍不视朝政、不发一言。
吴文伟作为宰辅张罗诸事,在百官面前托大道:“陛下近日不爽利,但咱们该办的事还是不能马虎,要让陛下看见咱们勤勉,看见朝堂清明,看见咱们一心为公,别让陛下犯难。御史弹劾的案子如今虽然尚未定案,但大抵有了结论,本官也算此身分明了。陛下慈心,最看不得百官不睦,因这桩事,已经半月不上朝了。前几日,冯良下狱,想必各位同僚已有耳闻。我本来也不想计较,但所幸有同僚心疼我,说此事若不严惩,岂非纵然攀蔑犯上的风气?我这才忍痛下令。可既如此,另一桩官司便也不能不分说了。”
说着,又叫大理寺当殿缉拿顾泽、肖永二人,下狱候审。
一时间风云突变。